第二十一集
第一章
洛都金市位于城西,南接雍门,北临上西门,面积超过二百亩。市内一条二
十丈宽的大街纵贯南北,连接两端的坊门,规模比城中的主路也不遑多让。大街
两旁分出三条横街,将整个金市划分为八个区域。里面店铺林立,充斥着来自异
域的奇珍异宝。
乐行的胡商白白胖胖,唇上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笑容可掬。他飞快地用
大拇指抹了抹胡须,一边道:「胡琴?当然是我这里最好!客官请看,敝行胡琴
有三弦的,两弦的,还有马头的……」
对面的商人态度傲慢地说道:「不光要琴,乐工有吗?」
「有!洛都能歌善舞的胡姬,全都是在小店买的琴,学的曲。客官问问周围
的人就知道,昨天好几位公卿派人来召敝行的乐师过去演奏,敝行因此还歇业一
天。敝行的胡乐姬更是名震洛都!可谓是歌如裂帛,舞如天魔……」
商人摇了摇手,「不要年轻的。太不安分。」
胡商竖起大拇指,「行家!」
那商人道:「在洛都待得太久也不成。本店在舞都,习惯了洛都的繁华,只
怕看不上我们那穷乡僻壤。」
「舞都哪里是穷乡僻壤?」胡商道:「我听说舞都七里坊有个游春台,里面
的歌舞堪称绝妙!」
程宗扬道:「是游冶台。而且游冶台里面没什么歌舞,就是些奇装异服。」
胡商有意试探,闻言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是我记错了。听客人的意思,
是要上了年纪,刚到洛都的老乐工是吗?」
「唔。」商人派头十足地点了点头。
胡商双掌一合,「真是巧!前日刚有个老乐工来洛都,他是草原上最有名的
吟游诗人,无论是伟大的单于,勇猛的可汗,还是星星一样多的贵族,都争着请
他去自己的营帐。」
那胡商说得天花乱坠,但卢景深知这些胡商的伎俩,十句里面有一句真的就
已经够多了。他不以然地说道:「在哪里?我去见见他。」
「就在南边的小客栈里。」胡商笑眯眯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他是敝店花
重金聘来的乐师,转聘的话,薪资敝店要抽六成。」
「先见过再说。」商人道:「若不合用,一文钱都没有。」
胡商拍着胸膛道:「客官尽管放一万个心!」
小客栈店如其名,整个客栈夹在两幢楼之间,门面只有五六尺宽,伸开手臂
都能摸到两边的墙壁,比起长兴脚店也强不了多少。
两人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楼,找到胡商说的位置,程宗扬抬手敲门,谁
知房门一碰就开,里面连门闩都没有。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块破旧的毡毯上,抱着一架摔坏的胡琴,勉强地
摸索着。
程宗扬一眼看去,心下就凉了半截。那老汉身材不高,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
蜡黄,显得十分虚弱。更要命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眯在一起,微露的眼缝中半点
光采皆无,居然是个瞎子。
听到声音,老人扭过头,等他一开口,程宗扬心里彻底凉了,那老人的口音
竟然比兽蛮人的口音还古怪,根本分不出是什么语言。一个瞎子,差不多还算个
哑巴,根本无法沟通,自己找人的路也太坎坷了吧?
卢景忽然开口说了几句,语调与他有七八相似,勉强能听出来和六朝的语言
相近,不过他的问话和老人的回答,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
两人一问一答,交谈了一盏茶时间。最后卢景直起腰,从袖中拿出几枚钱铢
放在他的毡毯上。
离开小店,程宗扬道:「是他吗?」
卢景摇了摇头,「他的话我只能听懂一两成。大概是说他从一个叫魁朔的部
族来,途中与同行的人失散了,刚到洛都没几天。」
「还有呢?」
「没了。我问的他都听不懂。」
「那怎么办?找个通译?对了!」程宗扬反应过来,「那个胡商——他肯定
能听懂!」
「不能去找外人。」卢景道:「虽然不知道初九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
关系重大,找胡商只怕横生枝节。」
已经出了二十条人命,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程宗扬也不愿意看到再有无辜
的人被卷进来。但胡琴老人目不能视,语不能辨,难道线索到此又要中断?
「等老四回来。」卢景道:「他以前孤身一人在草原上闯荡过两年,也许能
听懂他的话。」
程宗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斯明信一旦回来,两骏齐出,整个洛都也没有多
少人能挡住他们。
「还有一个疤面少年,可惜除了脸上有疤以外,其他线索一点都没有。」程
宗扬叹道:「好像又走进死胡同了。」
「还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找。」卢景道:「管理上汤的捕盗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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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脚店失火的事?」
田球心里一紧。这件案子看似很普通,一家脚店失火,烧死了店主一家。秋
冬之季天干物燥,失火之事常有,而且火灾并没有波及其他房舍,财物损失也不
多,因此早在数日前就已经结案。
但田球清楚,那桩失火案与文牍上的根本是两码事。死于火灾的一共五人,
均被人用利刃断喉,然后纵火焚尸,店主一家阖门被灭,没有一个活口。
田球还记得自己当时把调查的情况写在简牍上,递交给县尉,县尉对此十分
重视,当即命他细查此案,追拿凶手。但仅仅一个时辰之后,县尉又把他召去,
当面递给他几支重新填写过的简牍,命他在上面刻名留印。
简牍上的墨痕很新,内容与自己的调查很相似,但去掉了所有凶杀的痕迹,
改为一桩普通的失火案。
田球当了多年差吏,一言不发地刻上名字,将随身携带的铜印醮上硃砂,盖
在名字上方,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县尉。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十分明智,因为就在昨夜,洛都令吕放暴病身亡,接替他
的人选,正是如今的县尉。
田球定了定神,不经意地瞟了眼来客。那人虽然身着布衣,但头发上的压痕
尚在,很明显是武将常戴的弁冠。他虎口厚硬的粗茧,只有常年握刀才如出现。
更重要的是他随身佩戴的长刀,虽然刀柄用布裹住,但柄尾突起的痕迹分明
是一柄环首刀——汉国军方的制式武器。还有他的眼神和身形……只有军人才会
如此刚毅目光和挺拔的身姿。
「长兴脚店失火的事嘛……」田球拉长声音道:「已经结案了。」
那名军人不动声色,「确定是失火?」
「当然。」田球一口咬定,「简牍上就是这么写的。」
「是否有目击者?」
「火灾发生在半夜,又隔着林子,等有人看到,房子都已经烧穿。」
「当时住在店里的客人呢?」
「失火是在八月十一的夜间。据镇上人说,脚店十日就已经关门歇业,店中
并没有客人。火场也没有其他尸首。」
「在此之前呢?」
「最晚是初九,有人去过店里,是附近一个猎户,叫张余。我查问过,他只
是去店里卖猎物,与火灾没什么关系。」
军人站起身,收起案上的羽林天军腰牌,转身离开。
田球松了口气,暗暗祈祷这案子赶紧过去。至于当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
都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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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猎的后生……」
一名须鬓斑白的老者在路边遥遥招手。
张余走过去,拍了拍肩上的猎叉,「老丈,要兔子吗?刚打的几只!那只白
兔是我下套子逮的,拿回去就是不吃,也能当个玩物。」
老者看了一会儿,满意地说道:「这几只我都要了,价钱多少?」
张余一高兴,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一共五只兔子,有大有小,老丈也知
道,到了市上,大的要三四十,小的也要二三十个铜铢,老丈要的话,给一百二
十个铜铢就好。」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砍了五个铜铢的价,然后带着张余到家里取钱。张
余顺利卖掉猎物,心情正好,一路和老者闲谈。
路过火场时,老者叹道:「长兴脚店也烧了。店里的孙老头比我还小两岁,
没想到走到我前头了。」
张余也叹道:「可不是嘛。失火前两天,我还去店里卖兔子呢。」
「咦?那两天不是歇业了吗?」
「没有。我去那天店还开着。」
「那是初十……初九……」老者仰脸数着日子,「是初九吧?」
「是初九。」
「想起来了。」老者叹了口气,「那天我也去过店里。孙老头忙前忙后的,
我还记得店里住了一个大汉,说是拳师?」
「对!那拳师姓杜,说是要成亲,满脸喜气。看见我带的兔子,还过来问价
钱,他少了一只眼睛,我记得可清了。」
老者道:「一个拳师也住通铺,那么些人怎么挤得下啊……」
张余道:「镇上的客栈都住满了,不住脚店还能住哪儿?别说拳师了,我看
到有个书生也在通铺挤着。」
「老喽老喽,记不清了。那书生是不是个疤脸的?」
「疤脸的少年住在上房,还带了个老仆。」
老者感叹道:「一老一小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啊。」
「老丈是善心人。」张余说着摇了摇头,「有些人啊,丧尽天良。」
老者道:「小哥何出此言?」
「那天我一进脚店,就看见赛卢了。」
「赛卢是哪个?」
张余道:「不瞒老丈说,赛卢跟我是一个村子的。那小子从小不干正事,整
天跟那些游民鬼混,还当了扒手。那天在通铺挤着,一双眼睛瞄来瞄去,多半是
看中了谁的钱财。」
老者嗟叹道:「出门在外,遇见扒手可要当心。那天在通铺的,还有……」
张余想了一会儿,「还有个文士。」
老者恍然道:「对,上了年纪那个。」
张余笑道:「老丈又记错了。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随身带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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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余拿了钱,高高兴兴走远。
程宗扬道:「严君平十几年前就是书院的山长,现在起码也有五十多岁。听
来那个文士并不是他。」
「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不想了。」卢景道:「加上老仆、文士和赛卢,现在
我们知道那天脚店里都有谁了——两间上房,一间住的陈凤和延玉,一间是疤面
少年和老仆。通铺八个人,分别是郁奉文、杜怀、三名脚夫、胡琴老人、不知名
的文士,还有那个赛卢。」
「找赛卢!」程宗扬发了狠,「连名姓都有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你们是什么人?」外面有人喝问道。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别人院子里,赶紧赔笑道:「我们是过路的,
走得累了,在这里避避日头。」
那汉子神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水桶,舀了瓢水,递给须发斑白的
卢景,粗声道:「喝吧!」
卢景黏着胡子,喝水只怕露馅,推给程宗扬道:「侄儿,你先喝。」
程宗扬推让不得,只好喝了几口。
那汉子不乐意了,斥道:「不知礼数的小子!长者未饮,你一个侄辈哪里能
先饮?」
程宗扬肚里苦笑,汉国百姓大有古风,行事磊落,恩怨分明,而且很是古道
热肠,看到两个陌生人在自家院子里待着,不满之余,还是取水给老者喝。只不
过自己挨的这通教训未免太冤了。
「大哥教训的是,只是长者赐,不敢辞。况且我家叔公上了年纪,喝不得凉
水。」
「等着!」那汉子推开厨房的柴门,去灶下烧水。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赶紧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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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出来了。」郑宾道:「那只鸽子飞去的地方是北邙山一处苑林,属于颖
阳侯吕不疑的私产。」
「果然是他!」程宗扬抚掌道:「这位仁善好学,礼贤下士的侯爷,背地里
可够狠的!」
卢景道:「安世呢?」
「他和老敖、刘诏一起去了下汤,先把坐地虎引开,然后我才放的鸽子。」
「好。」卢景冷冰冰道:「让我们等着瞧瞧,动手杀人的究竟是谁?」
从遇害者的情形分析,行凶者中并没有太强的高手,因此他们先在下汤设好
圈套,等着闻风而来的杀手主动往里面跳。以蒋安世、敖润和刘诏的身手,寻常
好手来十几个也不在话下,何况对付一个地痞,颖阳侯未必会派多少人来。
乐津里的寓所已经被人盯上,众人会面都放在鹏翼社。此时蒋安世等人出去
给杀手下套,其他人也没闲着,高智商带了几名打扮成随从的禁军士卒去打探门
路,办理首阳山开矿的正事;冯源去找合适的宅所,准备盘下来当作落脚点。富
安则暗中去了宋国设在洛都的官邸拜访,看能不能搭上关系;哈米蚩和青面兽相
貌骇人,出门太过扎眼,此时留在社内,把兵刃一件件磨得雪亮,万一出了岔子
被人盯上,也好厮杀。
程宗扬问道:「惊奴,你打听的事呢?」
惊理被派出去查问颖阳侯的动向,打听初九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已
经回来,闻言答道:「奴婢已经打听过。初九当日,颖阳侯一直在北邙山,并没
有去过上汤。」
程宗扬大为意外,脱口道:「怎么可能?」
迄今为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颖阳侯吕不疑。可惊理调查的结果完全出乎意
料,吕不疑既然在北邙山,那么初九在上汤是谁?
「据说是太乙真宗一位教御来访,洛都喜好黄老之术的公卿之家都去拜会问
道。从初七到初九,颖阳侯的车驾都在北邙山,从未离开。」
「哪位教御?」
惊理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装作抹唇,用丝帕掩饰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
地吐出一个字,「卓。」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干!」
惊理若无其事地说道:「一直到初十,颖阳侯才离开北邙山,前往北宫拜见
太后,午后便又返回苑中。一个月来,颖阳侯的车驾从未到过上汤一带。」惊理
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还要奴婢再查吗?」
程宗扬吸了口气,「不用了,我直接去问她。」
真是横生波澜,卓云君远赴龙池,一连数月都没有消息,没想到在这关口竟
然来到洛都,而且还和此事最大的嫌疑人吕不疑扯上关系。想起卓美人儿,程宗
扬心头不由一片火热,「她在什么地方?」
「北邙山,上清观。」
程宗扬当即对卢景道:「五哥,我出去一趟。」
「太乙真宗的教御?姓卓的?」
初九当天颖阳侯吕不疑究竟在什么地方,找到卓云君一问便知,根本不用再
费心去打探,但这话程宗扬不好直说,只含糊道:「我和她打过交道,说不定能
问出些什么。」
卢景翻着白眼琢磨了一会儿,「太乙真宗的教御非是浪得虚名之辈。你一个
人不大好对付。等老四回来,一起出手才稳妥。」
卓云君身份特殊,除了死丫头的几个奴婢,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内情。有太乙
真宗教御的名头在,难怪卢景如此慎重,但如果他知道真相,白眼估计能翻到后
脑勺去。
程宗扬干咳两声,凛然说道:「不必劳烦两位哥哥!太乙真宗的教御,别人
怕,我却不怕!几句话的事,我自己去就行!」
惊理知道内幕,听主人说得大气凛然,只扭头掩住唇角。
卢景并非啰嗦之人,程宗扬既然说得有把握,也不多加劝阻,点头道:「我
去找赛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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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驶过长街,透过车帘,能看到右侧气势恢弘的宫城。那些雄伟的望
楼和阙楼远在伊阙都能看到,此时从旁边驰过,巨大的飞檐斗角仿佛从头顶凌压
下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罂粟女像猫咪一样,柔顺地伏在主人膝上,娇躯罗衣半褪,露出一侧雪白的
香肩。汉国公卿的车驾因是官用,多为单辕双轮的轻便马车,四面敞露,只在车
顶加上伞盖,以示无私。私人马车种类则琳琅满目,最常见的是双辕四轮的油壁
车,还有一些以帷幔、薄纱为壁的软质车厢。而晋国常见的玻璃车窗,在汉国几
乎绝迹。倒不是汉国道路比晋国差,而是汉国车马速度要快得多。晋国那些涂脂
敷粉,出入都要婢女搀扶的贵族,连乘牛车都嫌太快,汉国却是马如龙人如虎,
一路绝尘,如果用玻璃作车窗,一路不知道要换几块。
程宗扬乘坐的是一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油壁车,外观毫无特色,保证扔到
路上就认不出来,车内却是茵席、锦垫、竹枕一应俱全。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斜
倚在枕上,一手伸进侍奴衣间,揉捏着罂奴丰腻的乳肉,一边看着她脸上渐渐浮
现的红晕。
在禁制纹身的影响下,只要自己需要,罂奴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发情的荡妇。
虽然在理论上,任何一个侍奴都必须随时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像罂奴这样,
仅仅嗅到自己的气味,淫欲就不受控制的泛滥,整具肉体听任摆布的淫态,只有
处于瞑寂术中的凝奴可以相比,而且她还是清醒的。
车内忽然一亮,马车终于驰出的宫阙的阴影。程宗扬抬起眼,远处一条建在
半空的复道,像彩虹一样悬在两宫之间。整条复道由桥拱、回廊和飞檐构成,镶
嵌着大块的云母和玉石,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复道下方是宽阔的街道和大片的苑
林。
驰过天子居住的南宫,前方是规模更加宏伟的北宫。宫内林立的楼观高耸入
云,顶部有些装饰着奇异的飞鸟,有些装饰着威武的神兽,在碧蓝的天空下金光
闪耀,充满了神话中才有的气息。
汉国最尊贵的皇太后就居住在这座宫殿中,她曾经是这个帝国的掌控者,也
是整个吕氏家族力量的来源。
「吕雉……」程宗扬念着汉国皇太后的名讳,喃喃道:「这是一个很可怕的
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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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阴云从天际涌来,阳光变得黯淡。秋风卷起枝梢飘零的落叶,从汉白玉
砌成的雄伟阙楼间穿过,越过林立着虎贲甲士的城楼,飞入巍峨而森严的宫禁。
庞大的宫殿群落被乌云的阴影笼罩,寂静得仿佛沉睡。落叶打着转落入后宫
一道不见天日的暗巷,在朱红色的宫墙间飞舞片刻,然后越过高墙,从一座绘制
着白虎的高楼旁滑过,落在一条笔直的御道上。
一股长风袭来,落叶随风而起,在秋风的裹挟下掠过重重宫禁,迎着一座庞
大的宫殿飞去。那座宫殿座落在两丈高的台陛上,华丽得如同梦幻。落叶沿着长
长的台阶疾飞而起,最后撞在一道竹帘上。
长近四十丈的大殿空旷无比,站在一端,几乎看不到另外一端情形。殿内需
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巨柱涂满银粉,上面用金箔贴出云龙飞凤的图案。一名小黄门
伏身跪在柱下,身形渺小得仿佛一只蝼蚁。
「呯!」珠帘内,一只镶着金线的黑色衣袖拂过,将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砸得
粉碎。
一个森冷的声音道:「再说一遍。」
「诺。」伏在地上的小黄门深深低下头,「湖阳君入宫后,天子立刻召来董
宣。责问他冲撞湖阳君车驾,杀死湖阳君驭手诸事。董宣当庭应承。天子大怒,
命甲士取金锤击杀董宣。董宣说……」
小黄门偷偷咽了口吐沫,「董宣说:『陛下秉政,汉室中兴,今日以一豪奴
而杀良臣,何以治天下?臣一介鄙夫,不敢污御前金锤,有伤天子圣德,愿请自
尽!』说完就纵身朝柱上撞去……」
帘后一个讥诮的声音道:「没死吗?」
「……没有。」
「董宣好硬的脑袋——接着说!」
「诺。天子见董宣血流满面,怒容稍解,转而命董宣向湖阳君叩头赔罪,董
宣不从。天子让甲士按着董宣的脑袋往下磕,可董宣两手据地,硬着脖子,周围
的甲士一起去按,也没把他的脖子按下来。」
「那些废物甲士,留他们何用!」帘后声音冷笑道:「天子想必不舍得杀他
了吧?」
「天子说,董宣杀贼虽然无罪,但冲撞湖阳君车驾有过,当罚钱十万,以解
湖阳君之怒。」
「十万钱——可是五十枚金铢呢。天子好大的手笔。」
小黄门紧紧闭着嘴巴。
「接着说!」
小黄门打了个哆嗦,连忙道:「诺——天子打发了董宣,又安慰了湖阳君几
句,湖阳君无奈之下,只能谢恩告退。」
「后来呢?」
「等湖阳君一走,天子让人从库中取钱三十万,下令赏赐给方才……方才那
位强项令。」
帘后一片寂静,小黄门屏住呼吸,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半晌,帘内冷冷道:「很好。你去吧。」
小黄门伏身贴地,像只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第二章
珠帘内立着几名女子,一名鬓脚现出白发的老妇淡淡道:「天子大了,有自
己的主意也是应当的,太后何须动怒?」
一个穿着黑色宫服的丽人坐在榻上,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她相貌不过三十
许人,姣好的蛾眉微微挑起,玉容脂粉不施,虽然冷漠得宛如冰雪,仍掩不住逼
人的美色。她一双凤目冷冷望着殿角未熄的宫灯,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伤感。
「先帝生有三子,骜儿生母早逝,哀家唯恐其夭折,接入宫中抚养,二十年
来视如己出,为了他的帝位费尽心思——」她无言良久,最后低叹道:「终究不
是亲生的啊……」
「无论是不是亲生,太后终归是太后。」白发老妇道:「天子生母一家已经
没有人了,他不倚仗太后,还能倚仗谁呢?倒是天子已经年逾二十,至今还没有
子嗣。万一……」
「还不是那个贱人。」太后冷冰冰道:「早知如此,哀家当初就不该允她入
宫。」
「天子到底是年轻,容易被美色所惑。」后面一名身材修长的中年妇人道:
「话说回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有几分姿色,连奴婢见了,也觉得惊艳呢。」
「宫里的绝色还少吗?」白发妇人道:「先帝御前,当年便有多少绝色?如
今不都乖乖在宫禁中等死吗?」
一名年轻的妇人跪在榻上,一边给太后梳理长发,一边笑道:「这都是太后
的恩德,不然先帝殡天时,太后一道诏书,让她们殉葬便也罢了。」
中年妇人道:「殉葬岂不便宜了她们?老侯爷当年过世得早,你没见过宫里
那些贱人的嘴脸,一个个都盯着皇后的位置,又是巫蛊,又是勾陷,只想把娘娘
咒死,要不就是把娘娘打发到永巷里去。」
年轻的妇人给太后盘好发髻,一边道:「幸好娘娘吉人天相,自家抚养的太
子终于登基做了天子。」
中年妇人道:「这也是老天有眼,娘娘终于是苦尽甘来。想想当年的日子,
让那些贱人舔奴婢的脚趾都不解气。」
众人说笑几句,太后冷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她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缓步走
着,一边道:「天子翅膀硬了,他愿意飞,哀家也不能拦着。」
老妇道:「天子毕竟年轻,太后总不能让他独个儿单飞,终究要给天子找几
个信得过的辅佐。老身见大司马似有退意……」
「是吗?」
「老身观其眉间神态,颇有此意,不然日前也不会告病。」
太后停下脚步,片刻后道:「霍子孟是朝中柱石,如今既然患病……义姁,
你乃哀家身边的女医,该去探望一番。」
「诺。」那年轻的女子应了一声。
白发老妇道:「说来,襄邑侯也该晋位了。」
太后颦了颦眉,想发怒,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没有进宫么?」
中年妇人奉了盏茶汤,「那日太后斥责得狠了,襄邑侯虽然听话,可也是要
面子的,这几天都躲着太后呢。」
太后叹道:「让他进宫吧。」
「诺。」
「到底还是要靠娘家人啊……」太后摇了摇头,自失的一笑,然后对旁边的
女医道:「你那个弟弟呢?」
这位义姁正是义纵的亲姊,她离乡多年,此时却成了太后最信任的女医。她
闻言笑道:「霍大司马亲自下令,把他补入羽林天军。再历练几年,就可以为太
后和天子办事了。」
太后点了点头,「等他熟知了军中的规矩,就调到北宫来吧。」
义姁叩首道:「多谢娘娘恩典。」
「备些礼物便去吧。」
「诺。」
义姁退下后,殿内还剩下白发老妇和那名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道:「赵王又派人来了。」
太后淡淡道:「这次送的什么?」
「金铢五千,白璧二十双。美人十名。」
白发老妇道:「天子至今尚无子嗣。也难怪赵王心急。」
中年妇人道:「赵王那位太子与天子同岁,近支宗系以赵太子为长,若是天
子不豫,轮也该轮到他了。」
太后转开话题,「江充还没有回信吗?」
「已经到了舞都。」
「让他问过就回来。」
「宁成那边……」
太后道:「一个平亭侯而已,且容天子快意。」
「诺。」
太后浅浅饮了口茶汤,「那些贱婢呢?」
中年妇人道:「昨晚那两个受了凉,已经喂了药,打发去永巷了。」
「赵王那边你去看看。只说礼物收到了,其他什么都别说。」
「诺。」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那名老妇,良久,老妇道:「赵太子年长。」
「哀家省得。」太后道:「赵王知趣便罢,不然……」
白发老妇低低咳了两声,「那个人来洛都了。」
太后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然后挺直腰背,凛然道:「哪里来的消息?」
「有人在颖川见过那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薛豪的游侠。」
「把薛豪带来。哀家亲自问他。」
老妇道:「谒者刚问了两句,他便横刀自尽了。」
太后举杯往案上掼去,恨声道:「这帮游侠!」
「呯」的一声,瓷盏嵌入漆案,茶汤泼溅出来,在黑亮的漆面上留下一片白
色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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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位于洛都以北,在后世是历代帝王将相最为青睐的埋骨之所。后世有言
称: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以至于北邙山上无闲土,尽是王侯旧坟茔。但此时的
邙山并没有后世坟墓累累的景象,山间古木森森,苍翠如云。
细雨纷纷,一处精致的楼观掩在林间,周围的山林轻云缭绕,宛如一幅烟雨
如织的画卷。
上清观规模不大,建造却十分用心。整座道观依山势分为上下两处,位于下
方的建筑是一座四方的院落,呈甲字型,上方是一排静舍与一座凸出于峭壁之上
的楼观,组成丁字型,中间由一道乙字型的回廊连接,暗合六丁玉女,六甲阳神
和太乙之数。
那座楼观飞鸟一样凌然于峭壁之巅,面对着莽莽群山,楼观周围三面悬空,
建着朱红的游廊,栏内垂着浅黄的竹帘,里面悬挂纱帷。那纱帷薄如蝉翼,在观
内望去,山间的景物尽收眼底,然而就这样一道轻纱,便将随着秋雨而来的寒意
和潮湿尽数隔绝在外。楼观内暖意融融,宛如自成天地。
细雨落在檐顶,发出春蚕般细碎的沙沙声。楼内铺着白色细藤编成的草席,
旁边放着一只小炉。一名穿着青色道袍的女子屈膝跪坐,她微微俯着身,左手挽
住右袖,挽起炉上的铜壶,斟入漆盘上的耳杯中。
沸水落入杯中,发出悦耳的轻响,茶叶一片片舒展开来,在瓷制的杯盏中呈
现出碧青的色泽。
青袍道姑斟好三杯茶,捧起茶盘,奉到案上,然后跪坐在旁。
未曾髹漆的几案与茶盘一样,保留木质的原色,一名穿着杏黄道袍的女子抬
起手,露出一截雪白光润的皓腕,玉指轻轻拿起耳杯,双手微举,温言道:「请
用茶。」
水气蒸腾,模糊了她的玉容,只能看到她玉颊优美的轮廓和她身上杏黄的道
袍。她举茶的动作从容不迫,却充满难言的韵律,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过去。
对面坐着两名贵妇,她们盘着鬟状的高髻,发上佩戴着宝石攒成的饰物,身
上穿着明亮的绸缎。
一名年轻的贵妇好奇地拿起耳杯,「茶叶味苦,别家多用米膏合之,杂以蜂
蜜,制成茶饼,这样的清茶却不多见。」
六朝饮茶用的大都是茶饼,然后煮成茶汤,程宗扬喝起来颇不习惯,干脆让
祁远买了处茶园,采下茶叶炒制后自己饮用。卓云君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随主人学
的饮茶,只笑道:「大道至简,清茶一盏,真味尽在其中。」
对面一个中年贵妇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她放下耳杯,叹道:
「教御比本君还大着几岁,可这些年每次见到教御,容貌都一如往日,如今看着
反倒比本君还小。真不知教御有何仙术,能容颜不凋?」
卓云君笑道:「求道之人,容颜只是余事。平城君岂不闻得道之士,乃与天
地同寿。」
旁边的年轻贵妇说道:「教御总说修道,可世间这么多人,能修成的又有几
人?本宫听着都觉得好难。」
「北邙乃道宗七十二福地之一,公主若有心向道,于此修行,大有裨益。」
阳石公主笑了起来,「不瞒教御说,教御连讲了几日的道宗真经,本宫竖着
耳朵还听得昏昏欲睡。今日没有外人,教御索性传我等一些法诀如何?」
卓云君道:「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哪里有法诀可传?」
「不成!」阳石公主笑着扯住卓云君的衣袖,「你今日必要传我们一些法诀
方可!」
平城君也道:「正是!正是!反正外面下着雨,你若不肯,我们就缠你到天
明。」
卓云君被她俩扯住衣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道:「好好,
我说便是。」
两名贵妇笑着松开手,卓云君抚了抚衣领,略一沉凝,展颜笑道:「公主说
听经听得昏昏欲睡,我就传你们一个睡觉的法子吧。」
阳石公主失望地说道:「睡觉算什么道?本宫闭上眼就能睡着。」
「众妙皆道。公主且饮过茶,静心听我说来。檀儿,去取枕被来。」
平城君、阳石公主与卓云君相识已久,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睡觉之法是什么,
还是依言去掉簪钗,解开发髻。
少顷卓云君的弟子沈锦檀取来枕被,在席上铺开。平城君与阳石公主并肩睡
下,盖好御寒的薄被,闭上双目。
「睡时床须厚暖,所覆适温,腰脚已下,左右宜暖。」卓云君所言并不十分
高深玄奥,宛如闲话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但她的声音柔和而轻盈,伴随着细细的
雨声,仿佛从天际飘来一样空灵。
「枕宜低,颈宜顺,衣带须解,阔展为宜……」
两女呼吸变得柔顺,心神一片安宁。
「两手离身三寸,拳微握。双足相去六寸,膝宜松。」卓云君柔声道:「此
时想东方初白,日光将出,如在面前。乃徐吐气息,口鼻微含,气息自入于内。
唇微开,徐徐吐之,留胸肺一缕未出,则徐徐引之……」
卓云君声音愈发柔和,「……肺满乃闭气息,以意引之随两肩入臂,至手而
握。次者气下入于胃,至两肾间,随髀至两脚心,乃觉皮肉若如虫行……」
「以三息为度,再吸则不复存肺,直引气入大肠,流于脐下,饱满乃止。竖
双膝,鼓腹九度,将气息散入诸体。气散而舒双足,以手抚胸而下,摩腹绕脐十
二度。展趾而上,反钩数度。以使手足润温,浊气尽空。」
「由首至足,寸寸松之……」
卓云君低咏道:「乃松尔额……乃松尔眉……乃松尔颊……乃松尔唇……乃
松颌……」
「乃松颈……乃松脊……乃松臂……乃松尔手……乃松腹……乃松膝……乃
松足……身轻如羽,体柔如化……」
连绵的雨声在四周响起,伴随着卓云君的吟咏,犹如梦幻。温暖的楼观内,
两名贵妇沉沉睡去,虽然敷着厚厚的脂粉,她们的睡容却像婴儿一样恬静。
卓云君柔声道:「退下吧。」
「是。」沈锦檀应了一声,轻轻退下。
卓云君抬指在两女颈间轻轻一点,然后从袖中拈出一道小符,屈指一弹,贴
在门角,隔绝了静舍的声音。
她柔柔起身,一双玉手解开头顶的发髻,将长发披散下来,然后抚过衣领上
「坐看云起时,行至水穷处」两行字迹,接着往外一分,杏黄的道袍飘落在地,
展露出一具雪滑的玉体。
卓云君上身穿着一条透明的黑丝乳罩,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将黑丝撑得仿
佛要涨开。下身是一条同样质地的黑色吊带袜,款式是程宗扬当初亲自设计的,
黑色的花边贴在肌肤上,最大限度地勾勒出腰臀优美的轮廓。
竹帘微微一动,接着纱帷掀开,一条身影带着风雨涌入楼内。卓云君唇角露
出一丝妩媚而又如释重负的笑意,然后并膝而跪,深深伏下身子,娇声道:「主
人……」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多日不见,卓美人儿愈发明艳,白滑的胴体在黑色的内
衣衬托下丰腻如雪,这时伏在地上,腰臀曲线柔美动人,流露出万种风情。
「起来吧。」
卓云君顺从地抬起身,那对饱满的雪乳在胸前颤微微晃动着,红嫩的乳头硬
硬翘起,宛如两颗饱胀的葡萄。
在主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卓云君忽然生出一丝羞赧,微微垂下头,避开
主人的目光。
程宗扬讶道:「怎么还害羞了?」说着毫不客气地拥住卓云君的纤腰,一手
伸到她乳罩下,握住那团香暖而柔腻的美肉。
熟悉的感觉使卓云君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她仰起身,将双乳耸得更高,
一边媚眼如丝地望着主人。
「知道我要来?」
卓云君娇喘道:「两里之外,奴婢便感应到那两名侍奴的气息了。」
卓云君和罂奴、惊理一样,都被小紫收走一魂一魄。距离相近时,这些侍奴
能够互生感应。她修为更高,感应也更敏锐,罂奴和惊理是在里许之外才感应到
卓云君在楼观内。
「她们是谁?」
「那位是平城君,赵王的妻姊,与奴婢相识多年。另一位是前帝的幼妹,阳
石公主。都是访道而来。」
程宗扬道:「没想到你面子还挺大。」
「这些贵人富贵已极,所求无非养生之术。」卓云君柔声道:「她们被奴婢
拂过穴道,六个时辰之后方醒。主人便是在此……也不妨事的……」
程宗扬坏笑道:「在此做什么?」
卓云君玉颊升起两抹红晕,然后娇滴滴道:「用主人的大肉棒,来弄奴婢的
淫穴……唔……」
程宗扬俯身吻住她的红唇,一边在她身上抚弄。卓云君仰着身,胸罩被拨到
乳下,两团白花花的雪乳被主人揉捏得不住变形。她吐出香舌,被主人有力的舌
尖绞住吸吮,玉颊被主人下巴的胡髭刮蹭着,那种酥麻的感觉,使她浑身都为之
发软。
程宗扬席地而坐,将卓云君揽在怀中,一边与她唇舌相接,一边在她胴体上
肆意抚弄。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唇,卓云君双颊潮红,一缕乌亮的发丝贴在脸侧,倍显
妩媚。她勉强起身,服侍主人脱去淋湿的外衣,用巾帕擦干他身上的水迹。
程宗扬路上被罂奴撩拨得心下火热,又没有真个发泄出来,揽住卓云君的腰
肢,正准备提枪上了她这匹大白马,卓云君却伏在他膝上娇声道:「主人坐不惯
席子,奴这里有张椅子……」
说着卓云君推开室角一扇屏风,里面临轩摆着一桌一椅。那椅子是用黄花梨
木制成,扶手合抱呈圈状,十分宽敞。轩窗外竹帘卷起,雨点落在窗纱上,宛如
流淌的玻璃,虽是阴雨天气,仍能看到外面郁郁青青犹如林海般的古木。
「这个不错!」程宗扬一身干爽地坐在椅中,拍了拍大腿。
卓云君嫣然一笑,扭着腰肢爬在他膝上,一面解开滑落的乳罩。
程宗扬靠在椅背中,坏笑道:「我本来想在席上收用你,你让我坐在椅子上
做什么?」
「啊……」卓云君吃了一惊,粉颊一下涨得通红。
程宗扬弹了弹她的乳头,「怎么不说了?」
卓云君面红过耳,被主人追问半晌,才忸怩地小声道:「奴以为……以为主
人要赏玩……奴的身子……」
程宗扬捻住她的乳头,笑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被玩啊?」
卓云君羞不可抑地垂下眼睛,嗫嚅道:「主子以往收用奴婢……都先从头到
脚把玩一番……才弄奴的下面……」
「怎么玩?」
卓云君羞赧地咬住唇瓣,然后抬起眼睛,充满媚意地望着主人,温柔地张开
双腿,翘在扶手上,将羞处绽露在主人面前。
美妇光润的玉阜微微鼓起,娇美的玉户像花瓣一样绽开,露出里面一只水汪
汪的凤眼美穴。卓云君柔媚地说道:「奴是主子的专用奴妓,整个身子都是主子
的玩物……」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下体,将柔腻的蜜肉剥开,捻住那颗小小的花蒂。卓云君
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柔嫩而红艳的玉户宛如一朵鲜花,在主人指下颤动,那几根
手指就像蜜蜂,在她的鲜花中采撷蜜汁。
「把丝袜脱掉。」
「是……」
卓云君抬起玉腿,一点一点褪下丝袜,将自己美艳的胴体一丝不挂地裸裎在
主人面前。
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绝,平城君和阳石公主两位贵妇闭目沉睡,发出均匀的
呼吸声。一屏之隔,方才仙姿婉妙的教御此时已被剥成一团白光光的美肉,在一
个年轻男子膝上玉体横陈,淫态毕露。她面带红晕,一双玉腿时开时合,粉臀或
举或翘,两只饱满的雪乳玉球般来回滑动,含羞摆出种种姿势,任由主人观赏把
玩。
程宗扬把她双腿架在扶手上,蜜穴正对着怒胀的阳具,然后捧住她的纤腰,
往下一沉。
「叽咛」一声,龟头挤入湿腻的穴口。卓云君低叫一声,双手扶着主人的膝
盖,上身后仰,蜜穴抽动着收紧,像一张小嘴紧紧含住龟头。在她胸前,两只浑
圆的雪乳摇晃着,浮现出一抹潮红。
卓云君两条白美的玉腿一字型架在扶手上,敞露的蜜穴没有半点阻碍就被侵
入,肉棒向上顶起,直挺挺贯入蜜穴,从穴口挤出一股淫水。
卓云君星眸半闭,红唇微张,美艳的面孔上闪过羞赧而又甜蜜,耻辱而又满
足,娇媚而又贞洁……种种神色,流露出万般风情。
这样一个不染俗尘的美妇,成为自己的玩物,说程宗扬不兴奋那是假的。他
搂住卓云君的腰肢,火热的阳具在她蜜穴中用力抽动,没几下就将她干得花枝乱
颤。
卓云君双膝跪在椅上,像柔弱的少妇一样赤条条伏在主人胸前,白生生的雪
臀被主人捧住,在主人腰间一起一落,对着怒胀的阳具上下套弄。她浑圆的双乳
在主人健壮的胸膛上来回摩擦,乳头不时传来触电般的酥麻。
从穴口直到花心,整道柔嫩的蜜腔充满了汁液,在肉棒的捣弄下滑腻无比。
卓云君只觉自己每一寸肌肤都被快感占据,身体像要融化一样,再没有一丝
一毫的力气。
窗外的雨声不住传来,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意,卓云君此时就像一个顺从的奴
妓,温驯地偎依在主人的羽翼之下,被主人火热的气息所包围,忽然感受到一种
久违的安宁。只要在主人的庇护下,宗门的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都不用再由自
己去面对,她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获得主人的恩宠,就不必有任何忧愁。
卓云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依恋一个男人,论修为,他及不上自己;论年
纪,他比自己年轻许多;即便是占有自己的手段,也不那么光彩。然而自己却越
来越离不开他。
也许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男人,也许是他显露的能力足以庇护自己,让自己
感到安全,也许是因为自己有太多欠缺——返回龙池之前,卓云君最执着的念头
是与蔺采泉那个伪君子一决生死。但妈妈的命令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回去,在
被蔺采泉彻底孤立之前,拿回属于自己教御之位的一切。
紫妈妈挑选的时机恰到好处,蔺采泉刚刚坐上掌教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会
在这要紧关头与自己公然翻脸。卓云君用空洞的语言向蔺采泉表示祝贺,对外显
示了太乙真宗的精诚团结,便随即带着门下弟子远走汉国。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绝不会做出如此选择。因此老奸巨滑如蔺采泉,也完全
没想到性格一向勇烈的自己会突然改弦易张,甚至没有做出起码的应对,就眼睁
睁看着自己离开。
自己与蔺采泉都彼此心知,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死局,蔺采泉在宗门经营
多年,再与商乐轩联手,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一旦他腾出手来,自己就将要面临
来自宗门内部的重重杀机。但此时的卓云君没有丝毫担忧。因为自己是主人的侍
奴,自己的生命和肉体,都属于这个把自己当成奴妓的年轻人。他们想要除掉自
己,先要问主人答不答应。
肉棒的挺动略微一缓,卓云君轻笑起来,娇声道:「奴趴在椅上,主子从后
面来弄奴的屁股可好?」
「真乖。」程宗扬拍了拍她的屁股,然后松开手。
卓云君大腿间湿淋淋都是水迹,她顾不得抹拭,便趴在椅上,妩媚地朝主人
一笑,然后双手伸到臀后,分开雪白的臀肉,露出臀间娇滴滴的后庭花。
肉棒硬硬干入体内,「啊呀!」卓云君短促地低叫一声,久未被人进入的嫩
肛传来一阵胀痛。
主人的阳具强壮而又有力,她闭上眼,忍受着主人给自己带来的痛楚,让主
人把肉棒插在自己最羞耻的部位中,尽情抽送。
「啪」的一声,屁股被主人抽了一记,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卓云君连忙将屁
股翘得更高,肛洞对着主人阳具的角度,让主人肏得更爽。
胀痛的感觉渐渐退去,屁眼儿在主人的抽送下越来越热。卓云君伏着身,肥
白的屁股雪团一般高高翘起,臀侧印着一记掌印,那只红嫩的肉孔被肉棒塞得满
满的,周围不留一丝缝隙。
卓云君白腻的肌肤上浮现出淡红的云霞,显示出她已经情动十分。随着肉棒
的进出,那只嫩肛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像只小嘴一样吸吮着肉棒,带着阵阵酥
爽的快感。
程宗扬一口气挺弄了几百下,最后猛然一挺腰,将整根阳具都捅入卓美人儿
柔嫩的肛中,在她肠道深处剧烈地喷射起来。
这次射精酣畅淋漓,良久程宗扬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那只嫩肛像朵
雏菊一样收拢,从红嫩的肉孔中挤出一股浓精。
卓云君偎依在主人脚边,用唇舌细细将主人的阳具舔舐干净,一边抬起脸,
用水汪汪的美目望着主人。
程宗扬拍了拍大腿,「过来。」
卓云君爬到他膝上,乖乖坐在他怀中。程宗扬伏在她丰腴的雪乳间,呼吸着
她肌肤的体香,良久才吐了口气。
卓云君用手心摸着他的下巴,「主子累了吗?」
程宗扬「嗯」了一声。连日来的奔波,体力上的劳累还在其次,消耗更大的
则是精力。任何一个细小的蛛丝马迹都需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自己就像绷紧
的弓弦,不敢稍有松懈。这时放松下来,只觉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卓云君柔声道:「主人有胡髭了。」
程宗扬始终不习惯留须,一有机会就把胡须剃个干净。但这几天跟着卢景四
处奔波,根本没有时间打理。
「帮我刮。」
卓云君没说什么,她轻柔地从程宗扬膝上下来,从书桌下的木格内找出一柄
小银刀,帮主人剃去胡须。
程宗扬闭着眼靠在椅背,那柄小银刀在他下巴上沙沙轻响,一点一点刮到颌
下。雪亮的刀锋贴着皮肤,只要轻轻一斜就能划开他的喉咙,但程宗扬连眼睛都
懒得睁开。
卓云君玉指轻柔地挪动着,仔细帮主人刮完胡须,用丝帕抹净,然后收起小
银刀,重又偎依到主人怀中。
第三章
程宗扬虽然闭着眼睛,想放松一会儿,心头却没有片刻安宁。
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门下弟子超过十万,但大也有大的难处,大宗
门的弊端在太乙真宗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首先就是内耗严重,王哲在世时,教
内已经出现不稳的迹象。随着师帅身死,教内纷争立刻白热化。太乙真宗六大教
御,夙未央远走大漠;蔺采泉拉拢商乐轩,与林之澜明争暗斗;林之澜索性引入
大批教外人士,尽数收为弟子,极力扩张;齐放鹤与卓云君更是兵戎相见,斗到
两败俱伤。而王哲最看重的秋少君,干脆弃教而出,形同放逐。
还有是门人冗杂,积重难返。太乙真宗传承日久,枝脉极多,虽然以龙阙山
为祖庭,诸位教御尽出于龙池,但各地的支脉也英才辈出。比如一个在教内毫不
起眼的支系道观,就出了王珪、米远志、秦仲越三名踏入第六级通幽境的门人,
修为不下于诸位教御。这些支系弟子如果能得到教中的扶助,成就无可限量。可
王珪在教中出头无望,转而投军,好水川一战被星月湖八骏联手击杀。米远志被
蔺采泉当作炮灰,死在临安小瀛洲,只剩下一个秦仲越,如今音讯皆无。
庸碌之辈占据龙池,门中俊杰却不得其用,太乙真宗门下弟子即使有百万之
多,也不过是一头病入膏肓的老虎,一旦发生动荡,说不定就会在顷刻间分崩离
析。
程宗扬并不希望太乙真宗过于强大,但也绝不愿看到太乙真宗土崩瓦解。近
的有卓云君,远的有天天跟在月霜马后吃灰的秋小子,太乙真宗一旦分裂,对自
己未来的布局将是一大打击。
卓云君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洛都,意味着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争已经尘埃落定,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分裂。程宗扬现在担心的是,以蔺采泉的老奸巨猾,说不定真
有手腕把一盘散沙般的太乙真宗捏成一团。
一个分裂的太乙真宗不符合自己未来的利益,而一个强大的太乙真宗不符合
自己目前的利益。一个庞大而虚弱的太乙真宗,才最符合自己的期望。
卓云君柔润的乳房贴在主人温暖的胸膛间,丰翘的臀部贴在主人大腿上,臀
间前后两个肉穴湿湿的,似乎还残留着激情过后的酥麻感,那种感觉让她脸红而
又企盼。
她柔润的手掌放在主人脐下,轻轻揉着。以卓云君的修为,在与主人负距离
的接触之下,自然能感受到他丹田的异状和其中蕴藏的危险。但这种异状卓云君
也未曾见过,她只知道,在与自己交合之后,主人丹田的异状略微减轻了一些,
这让她很是高兴。
程宗扬睁开眼睛,「小紫让你来的吗?」
「妈妈命奴婢九月之前赶到洛都。」
程宗扬一听便明白过来,小紫虽然聪慧无双,但修为的短板不是只靠智力就
能弥补的。她制作各种机械,用种种手段收服奴婢,这一切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
黑魔海大祭做准备。卓云君身为她手下最强的侍奴,在这关键时候当然要放到身
边。
程宗扬道:「吕不疑——这人你知道吗?」
「颖阳侯是太后亲弟,虽然官职不显,却是汉国最要紧的人物之一,奴婢自
然认得。」
「八月初九晚上,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八月初十是北岳大帝诞辰,初九夜间,奴婢在观中讲
南华真经,到戌时方散。颖阳侯一直在观中,还用了斋饭。」
「你没记错吧?」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不会记错。」
程宗扬越发疑惑,吕不疑戌时还在上清观,当然不可能在上汤出现。那么当
晚出现在上汤,打着吕字旗号的车驾,究竟是谁人所有?
「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卢五哥接了笔生意,要找几个人。」程宗扬简单说了一下这几天的经过,
连自己的猜测也没有瞒她,然后道:「吕不疑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有。初十北岳大帝的诞辰,颖阳侯原本要奉祭,但那天他刚到不久,就被
门人叫去,然后匆匆离开,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与其继续捕风捉影,不如直捣黄龙,找吕不疑当面问个明白,也好知道当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宗扬索性道:「有没有办法把他引出来?」
卓云君摇了摇头,「颖阳侯虽名不疑,为人却甚是谨慎,出入都有大批家奴
随行。即使听经时,身边也有几个随从形影不离。」
「这家伙也太小心了吧?」
「此观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奴婢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吕家有一个很厉害
的仇人,颖阳侯的父亲就是死在那个仇人手里。」
「颖阳侯的父亲?那不就是太后的爹吗?」程宗扬心里一动,「他们的仇人
是谁?你知道吗?」
「吕家对此讳莫如深,奴家只听说是暴毙。似乎是被某个仇家毒杀。」
程宗扬心下雪亮,这事九成九是死老头干的。太后的亲爹死在朱老头手里,
正经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汉国天子驾崩后,太后垂帘听政,执掌大权,难怪朱
老头会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到南荒。
「吕不疑这些天的动向,你打听一下。」
「是。」
「小心别让人起了疑心。吕不疑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那件事绝非小可。」
「奴婢知道了。」卓云君抚住他的肉棒,媚声道:「主子好硬呢……」说着
妩媚的一笑,分开双腿,露出自己股间水灵灵的凤眼美穴。
有这么个光溜溜的大美人儿坐在大腿上,耳鬓厮摩,自己想不硬都难。但程
宗扬知道卓云君刚才已经泄出阴精,这时主动承欢,是拼着伤及元阴,也想让自
己多恢复一些。不过黑魔海大祭迫在眉睫,让她实力受创,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
择。
「算了吧。你要想服侍,帮我吹出来好了。」
卓云君柔声道:「主子要双修才是。不若奴婢叫几名弟子来服侍主人?」
程宗扬道:「你这师傅也太不把弟子当回事了——有出色的给我留着。」
程宗扬说着推开屏风,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一愣。
原本在锦衾下沉睡的平城君,此时被剥去衣裙,赤条条躺在席上,罂粟女和
惊理正围着她说笑抚弄。
程宗扬皱眉道:「你们在干什么?」
惊理放开手,笑道:「奴婢原本只是好奇这些贵人的身子是什么样,不成想
却发现一件趣事……主人您瞧。」
惊理摊开手心,手中是一个寸许高的木偶,木偶上用细小的暗红字迹写着几
组干支,似乎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是在她身上找到的。」
卓云君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巫蛊。以诅咒杀人。」
程宗扬接过来看了一下,「这是她藏在身上的?她在诅咒谁?」
「要看这生辰八字是何人的。」
程宗扬道:「不会是诅咒汉国的天子吧?」
卓云君道:「从生辰八字看,这人年纪已然不轻了。」
从生辰八字把人找出来?程宗扬赶紧摇头。这几天他找人找得想吐,实在没
兴趣再给自己找事。说到底,她诅咒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放下木偶,「把她衣服穿好。现在身处险境,你们两个别多事。如果
露出马脚,这地方就不能待了。」
两女帮平城君重新穿好衣物,程宗扬对卓云君道:「鹏翼社人多眼杂,你就
别露面了。」
「是。」
…………………………………………………………………………………
回程时程宗扬没有乘马车,直接骑马驰回鹏翼社。一进门,他就感受到一股
淡淡的血腥气息。
蒋安世、敖润和刘诏都在社内,正在后院清洗刀上、衣上的血迹。马厩里,
一名赤膊的汉子像虾米般被捆成一团,肩头刺着一只虎头,正是坐地虎。
「交手了?」
蒋安世点点头,「来了三个人。我和老敖各放翻一个,剩下一个被老刘堵在
屋里,眼看闯不出去,自杀了。」
死士!程宗扬心头一紧。仅仅为对付一个地痞,就动用了死士,可见颖阳侯
的志在必得。
程宗扬看了眼坐地虎,有点头痛这家伙怎么办。
哈米蚩慢吞吞道:「交给我。」
青面兽拍了拍胸膛,然后挑起大拇指,意思是叔公很厉害,肯定能搞定。
「给你们了。」程宗扬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死活不论。」
程宗扬并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但也绝非迂腐的君子。这时候如果还在乎
坐地虎的生死,只会缚住自己的手脚。对手是连朱老头都要吃瘪的吕氏家族,一
个不小心,十几名兄弟的性命就被放在刀刃上了。
卢景翻着白眼,脸色十二分的不爽。伏袭坐地虎的手下出事,肯定会惊动颖
阳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程宗扬这边还算办成一件事,确认了当晚路过
上汤的并非吕不疑,他却是一无所获。
「从初九开始,就没有人再见过赛卢。」
「哪里的消息?」
「道上的。」
以卢景的出身,在洛都肯定有他自己的关系。程宗扬不再询问,说道:「我
路上已经想过,还要去找那些游女。」
卢景也是同样的意思,赛卢是扒手,又在上汤出现,与那些游民多半相识。
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
「那我们去上汤?」
「用不着。」卢景早有准备,「他们来洛都了。道上人说,刚有人出手了一
批金银葬器。为首的是一个女子。有人认得,叫延香。」
「鼓瑟那个?」
「很可能。」
「她们在哪里落脚?」
「赌坊。」
「那我们还等什么?」
卢景道:「我要回寓所一趟。」
姓唐的肯定还会到寓所来,一方面是打听消息,一方面是交付应诺的金铢,
更重要的是确认他们是否生出疑心,有没有远走高飞。卢景如果回避,接踵而来
的也许就是颖阳侯派来的杀手。
乐津里的寓所此时肯定已经遍布眼线,程宗扬没跟着去凑热闹,带上了高智
商和冯源两个,在相邻的治觞里找了处酒肆。
「城东的步广里有处宅子怪合适,」冯源道:「地方不大,但靠近城边,挺
安静,出路也方便。就是价钱有点贵,要六百金铢。」
程宗扬一听便道:「挺便宜啊?先买下来!」
冯源干笑两声,「头儿,那个……老冯啰嗦两句,六百金铢不便宜了,折成
铜铢要一百二十万,同样的宅子,在舞都十万钱就能买到。」
「你要这么算,」程宗扬道:「同样一处宅子,在舞都只能卖十万钱,在洛
都能卖一百二十万——你选哪个?」
冯源眨了半天眼睛,「这咋算的……」
「买贵不买贱,师傅说得没错!」高智商道:「师傅,开矿的事我问了。」
程宗扬根本没顾得上这茬,都交给高智商去打理,闻言道:「怎么样?」
「我碰见一个管铁矿的小官,刚从山阳来。听他说,现在开矿好办的很,只
要在官府签过文契,每年缴够多少铜料,你在矿上干什么,根本没人管。」
「你见的是铁官?」程宗扬来了兴趣,「我听说不少大商人都是靠冶铁发家
的。」
「那是以前了。他说现在铁矿不赚钱。」高智商道:「官营的太多,汉国铁
官就有四十九处,每年出的铁都用不完。如今市面上,一斤铁才二十铜铢。铜官
只一处,在云水边上,邻近丹阳。只要首阳山的矿上能出铜,不愁卖不出去。」
「汉国铜价多少?」
「现在涨了点,一斤铜将近一百五十铜铢。」
这个价钱比晋国贵出一成多,程宗扬道:「用工呢?」
高智商道:「那个铁官说,他们是官营的,矿上用工有两种,一种是卒更,
每丁每年要出一个月的徭役,派到矿上的有二百人,每月轮换。另一种是刑徒,
只要管吃管住,别让跑了就行。」
程宗扬这才明白宁成为什么毫不迟疑,用刑徒开矿根本就是官府惯例,养着
犯人白吃白住不干活才是怪事。
「开支的成本要多少?」
「便宜!」高智商道:「他们矿上有三百多刑徒,每个月只有吃食的花费,
才一万多铜铢。」
「不能吧?」
在舞都时程宗扬问过市面上雇工的费用,每个月少则五百,多则千余。自己
与宁成私下达成的协议,派到矿上的刑徒吃住以外每月给二百铜铢的工钱,已经
够黑心了。可听山阳这个铁官的说法,他们矿上工钱一文没有,吃食每人每天才
两枚铜铢——程宗扬都怀疑他们吃的是不是粮食。
「这都算多的了。卒更还便宜呢,连吃食的钱都不花,全是卒更自己带,最
苦最累的活都让卒更去干。」
程宗扬听得纳闷,「怎么卒更还不如刑徒?」
高智商嘿嘿一笑,「人家就靠这个发财呢,要的就是让他们干不下去。」
「什么意思?」
「卒更是征调的平民,如果不去,就得掏钱,叫钱更。官府订的免役钱,一
个人两千铜铢。二百人都掏钱,一个月就是四十万,比铁矿赚得还多!」高智商
羡慕地说道:「那些铁官就靠这个富得流油,又省心又省事。」
真是各有各的门道,这种发财的伎俩,自己想都想不出来,「如果卒更都不
来,工人够吗?」
「还有刑徒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累死算完。」
程宗扬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居然在考虑囚犯的待遇。不过话回来,自己
毕竟是私营的,出点工钱,官府和囚徒各得一半,大家皆大欢喜,算是内外保个
平安。至于山阳的铁官这么搞,他很怀疑能不能干下去。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鸣玉的轻响,一双雪白的小手托着木盘伸来,将一只酒壶
放在几上。那手又白又嫩,宛如细瓷一样。
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客人要的酒烫好了。」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面前是一个娇俏的少女。她皮肤白得出奇,红唇犹如一
朵小巧的玫瑰,双目凹陷,鼻梁高高的,一双碧蓝的美目灵动秀美,睫毛又弯又
长,却是一个漂亮的胡姬。
洛都的酒肆都是席地而设,三人面前摆着尺许高的木几。那胡姬屈膝跪坐,
把丝绳系着的滚烫酒壶放在几上,然后从木盘中取出饮酒的耳杯,用餐的碗盏、
匕箸,一一摆好。
她穿着一袭粉色的长裾深衣,衣缘镶着宽大而鲜艳的朱红色滚边,外面罩着
一件浅红的对襟襦衣,腰间垂着两条红罗连理丝带。那胡姬只有十五六岁,微微
低着头,乌亮的长发挽成双鬟,耳上戴着一对莹润的明珠,露出雪白的玉颈。双
眉修长,五官与汉国女子迥异,虽然是汉装服饰,却充满了塞外的风情。
胡姬摆好酒,又去厨下取菜,她穿的长裾绕身而系,勾勒出秀美的身材,裾
尾一直拖到地面,走动时摇曳生姿,宛如一朵鲜花冉冉而行。
冯源朝高智商挤了挤眼睛,「这小妞怎么样?」
高智商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没张开的小丫头,本衙内没兴趣。」
冯源感叹道:「难怪是程头儿的徒弟呢,嫩的都看不入眼啊。」
「瞎说什么呢?」程宗扬不乐意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哥不喜欢嫩的?」
冯源嘀咕道:「我哪只眼睛都看见了啊。」
眼看着胡姬又捧着托盘出来,程宗扬斥道:「闭嘴!」
胡姬将一盘烩好的鲤鱼放到案上,然后收起木盘,嫣然一笑,「久等啦,请
慢用。」她声音清丽,但吐字还有吃力,似乎咬着舌尖才能说出来。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你是魁朔部族的人吗?」
胡姬惊讶地张大美目,「你怎么知道呢?」
「我认识一个魁朔部族的老人,说话和你有点像。」
「真的吗?」胡姬惊喜地说道:「奴和阿爹在洛都住了好多年,还没遇到过
故乡的亲人呢。」
「你阿爹呢?」
「阿爹去买粟米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胡姬急切地说道:「你可以告诉
我吗?」
冯源悄悄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程头儿,泡妞是有一套。
程宗扬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有人喝道:「让开!让开!」
「哎呀!」胡姬连忙起身,「奴忘了收雨篷……」
「呯」的一声,门外的木架被人撞断,雨篷被整个掀到一边。胡姬生气地说
道:「你们为什么要弄坏我的雨篷?」
一名豪奴道:「这篷子挡我们将军的车驾!」
「便是将军也不能随便打坏人家的东西!」
「嘿!这小胡女还挺厉害。我们将军可是羽林郎,天子亲卫!」
争吵间,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个俊秀的少年,他穿着锦服,戴着一顶
弁冠,双臂张开,懒洋洋靠在车上,唇角带着一丝轻浮的笑意。
那豪奴抢先道:「这酒肆的篷子挡了将军的路。小的已经把它拆掉了。」
少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经意间看到店中的胡姬,眼睛顿时一亮。
「停!」
少年的慵懒一扫而空,他叫停马车,然后利落地跃下来,满面春风地说道:
「怎么能乱拆人家的雨篷呢?赶紧放好!姑娘没有受惊吧?哈哈,这些小的不懂
事,我回去就教训他们。」
胡姬白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少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地跟着过去,笑嘻嘻道:「难道生气了?放心!我让
他们赔你一顶新的!来人啊!去买顶新雨篷,要最好的!」
「不要。」胡姬道:「把雨篷放回去就好。我不要你的东西,请回吧。」
「说几句话而已嘛。」少年仰头看了看天,惊道:「好像又下雨了,我们进
去说吧。」
「已经说完啦。不用进来啦。」
「哇!原来是酒肆!我正好想喝酒。」
「没有位置啦。」
「那不是还有个空位?哦,他们不用进来,就我自己。」
后面的豪奴小声道:「将军还等你回去呢。」
「误不了事!」少年喝斥一声,然后涎着脸跟着胡姬进了酒肆,「不错!不
错!这地方挺好。」
胡姬臭着脸道:「你要什么?」
少年左右看了看,指着程宗扬的席面道:「跟他们一样。」
店内沿墙设着一道土台,上面安放着一排酒瓮。胡姬拿起覆瓮的碟子,用竹
制的酒提打了一壶酒,浸入炉上烧的滚水中,然后将一条剖洗好的鲤鱼穿好,架
在炉上烧炙,一边调制鱼羹。
胡姬对他不理不睬,那少年却一点都不见外,他一路跟着少女,伸着脖子看
她打酒、烫酒、做菜,一边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好香。」也不知道是说酒香
还是人香。
冯源悄悄道:「衙内,这小子有点像你啊。」
「我在临安可比他气派多了。这种酒家女,信不信少爷我勾勾手指,就有狗
腿子送过来?」高智商抄起筷子尝了一口,「这鱼不错!师傅,你来尝尝!」
「不怕挨打?」
「就吃口鱼,哈大叔真要打死我,我也认了。」
程宗扬看着他瘦得脱形的模样,心里有点不忍,这要让高俅看见,保不定怎
么心如刀绞呢。
「姑娘贵姓?」少年热情地说道:「我姓冯,叫冯子都。是宫里的羽林……
中郎将!姑娘的手好漂亮……」
胡姬提起丝绳闪到一边,少年的手险些伸到沸水里。
程宗扬拿着筷子,慢慢扭过头,这家伙是冯子都?霍子孟的家奴?
少年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坐到自己席上,坐下来他还不安分,斜着身俯在
几上,一手托着腮,歪着脑袋打量着那个少女。
胡姬冷着脸奉上酒食,对他看也不看一眼。
忽然眼角闪过一道亮光,胡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道隐约的光柱从庭中穿
过,在壁上映出一个盘子大的光圈,上面还有着细致的花纹。
胡姬讶异地顺着光柱看去,只见冯子都手里拿着一只铜镜,镜面打磨得光泽
闪耀,毫无瑕疵,那纹饰竟然是镌刻在镜背上的,反射时居然透过镜面,在光影
中呈现出来。
冯子都拨弄着铜镜,炫耀地说道:「这是透光宝镜,一枚就价值百万!你瞧
镜身,简直像纸一样薄。」
胡姬好奇地往镜中看了一眼,清晰的影像使她吃了一惊,「好亮……」
「宝镜配佳人!这枚宝镜,只有姑娘这样的美人儿才配用。」冯子都一边笑
眯眯地说着,一边把铜镜系在胡姬的红罗裾上,还打了个同心结。
胡姬回过神来,雪白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她扯了一下没扯下来,索性将罗
裾撕开,把铜镜弃之于地。
「我不要你的东西!拿走!」
冯子都挑了挑眉毛道:「小美人儿,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我冯子都堂堂的
羽林郎,霍大将军门下,天子亲卫,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胡姬怫然起身,才发现那几名豪奴也进了店里,像一群秃鹫一样把她堵在酒
肆内,一个个目露凶光。
胡姬慢慢往后退去,冯子都把案几一推,傲慢地站起身。
胡姬忽然道:「我是有丈夫的!」说着往旁边一指,「就是他。」
第四章
高智商刚夹了一筷子鱼肉,忽然一根玉指点到自己鼻尖,他愣了一下,看了
看冯子都,又看了看胡姬,然后果断说道:「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啊!」
程宗扬筷尾重重戳在高智商腿上,高智商惨叫一声,面对着师傅充满杀气的
目光,立刻道:「老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胡姬松了口气,连忙躲在高智商身后。
冯子都皱眉道:「你是她丈夫?」
高智商恶狼一样把鱼塞到嘴里,「那还有假?我都睡过几百次了!」
胡姬在后面狠狠拧了他一把,高智商也不含糊,立刻报复回去,在她手臂上
重重拧了一下。胡姬捂着手臂,疼得泫然欲滴。
冯子都冷笑道:「你蒙谁呢?当我没长眼睛?」
「她说是,我也说是,怎么着?你不服?」
「这么一朵鲜花,你这狗屎也配!」
「啪!」,高智商把筷子往案上一拍,「孙子!你骂谁狗屎?」
冯子都不屑地说道:「瘦得跟鸡仔似的,还敢跟本将军叫阵?来人!查查这
小子的来历!本将军怀疑他是奸细!」
「谁敢动!」高智商说着,「呯」的一声,把一块腰牌扔到案上。
看到腰牌上的字迹,冯子都脸颊抽动了一下。那几名豪奴也面面相觑,那腰
牌上的官职并不高,问题是羽林天军是天子亲卫,大多都是功勋亲贵子弟,里面
水深得很,随便一个军士说不定就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冯子都一口气堵在心里,他仗着霍大将军的宠信,在洛都声名喧赫,一般的
官员也不放在眼中,可说到底不过是霍家的家奴。羽林天军那些同袍的底细他比
谁都清楚,个顶个的有来头,这事如果要闹大,自己真不一定能扛得住。
「小子,你有种!」冯子都撂了一句狠话,却是打起了退堂鼓,准备摸清这
小子的底细再来收拾他,「我们走!」
胡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想起来自己刚才吃了亏,气恼地在高智商臂上拧了
几把。
高智商躲了几下没躲开,忽然开口道:「慢着!」
冯子都回过头,只见那瘦子嘿嘿一笑,反手摸出三只骰子,在手中抛了抛,
一边被胡姬拧着,一边嘻皮笑脸地说道:「要不咱们赌一把?彩头就是我老婆。
你要赢了,我老婆立马归你。你要输了,就转身出去,往后别登这家店门,
怎么样?」
胡姬一听,玉脸顿时涨得通红,手指拧得更加用力。
冯子都盯着高智商手指的动作,然后抬起眼睛,凛然道:「要赌就按咱们羽
林天军的规矩——角力,敢不敢!」
高智商呆了一下。
冯子都心里窃喜,这小子瘦得跟螳螂似的,浑身都没二两肉,看他抛骰的动
作,胜负难料。换成角力,自己非让他输个灰头土脸不可。
冯子都大度地说道:「我也拿点彩头——只要你赢了,这枚铜镜算你的!你
要输了,这小美人儿我可带走了。」
胡姬在后面使劲拧着高智商,高智商扭头道:「再拧就把你输掉!」
胡姬停下手指,气愤地瞪着他。
「怎么赌?」
冯子都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胳膊,「都是军中同袍,简单点,掰掰腕子!」
冯源心头忐忑,低声道:「这小子行不行啊?」
程宗扬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得看哈爷行不行了。」
案上的酒食都被撤到一边,两人席地而坐,各自伸出手臂,放在案上。
高智商一捋起袖子,周围便嘲笑声四起,「这小子胳膊跟柴火棍儿似的,还
敢跟冯爷掰腕子?」
「小心把他的小细胳膊给撅折喽。」
「小子,你还有老婆吗?我也跟你赌一个!」
两人手掌握在一处,拇指相扣,接着肌肉猛然绷紧。出乎冯子都的意料,那
瘦子胳膊细是细,却结实得出奇,自己倾尽全力一扳,竟然没能把他的手臂扳下
去。这家伙手掌里满是硬硬的茧子,真看不出来是干惯体力活的。
高智商咬紧牙关,没有多少肉的手腕绷出一条条筋腱,他以前也不是没跟人
掰过手腕,可谁敢赢高太尉家的衙内啊?是个意思让他高兴一下就完了。说来这
还是头一回正经跟人角力。虽然高衙内一向不知道天高地厚,但凭他以前玩个妞
还得让小婢扶着的体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现在只能祈佑哈大叔别跟干
爹以前请来的师傅一样,也是忽悠自己的。
冯子都能进羽林天军,好歹是练过的,底子比高智商强得多。僵持片刻后,
渐渐占了上风。
周围的豪奴大声叫好,打定主意要看这小子的笑话。
高智商额头青筋迸起,汗水一滴一滴渗了出来。
胡姬瞪大妙目,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冯子都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接着大喝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手腕
用力一扳。高智商手臂猛地倾斜,手背几乎触到几案。
胡姬都快哭出来了,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当彩头,更是羞愤交加,伸手往高智
商大腿上用力一掐。
谁知这一下正中要害,高智商像被刀砍一样,「嗷呜」惨叫一声,手臂猛地
翻了过来,「呯」的一声拍在案上。
刚才还在奚落那瘦子的豪奴顿时哑了,酒肆内鸦雀无声。冯子都脸色铁青,
高智商也不比他好多少,这会儿死命夹着双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滚落,
脸色又灰又白。
只有胡姬兴奋地拍着手,「赢啦!赢啦!」
「臭丫头!闭嘴!」高智商惨叫着喝了一声,然后艰难地爬起来,哆嗦着嘴
唇摆出一副凛然的神情,抱拳道:「好汉子!我立地太岁甄厚道生平没服过谁,
今日算是服气了!方才胜负大家心知肚明,大恩不言谢,将军仁义之心,成全之
恩,我记下了!这铜镜绝不敢收,还请奉还,改日再登门道谢!」
冯子都愣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哈哈,「你知道就好!」这小子这么识趣,
每句话都说到自己心坎里,角力虽然输了,却输得满心舒坦。冯子都脸上的怒色
一扫而空,重新变的得意洋洋,好像自己刚才真是有意相让,以成人之美。
「甄厚道是吧?改天找你喝酒!走了!」
冯子都很义气地抱抱拳,然后带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他这边刚走,高智商就
一头栽到地上,夹着腿像蚯蚓一样蠕动着,惨叫道:「痛死我了……」
胡姬惊慌失措,一叠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程宗扬道:「手腕断了吧?」
胡姬惊叫一声,怎么也没想到一场角力,会把他手腕掰断。
程宗扬道:「先去打点凉水来。」
胡姬慌忙去打水。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还装呢?」
高智商嘿嘿一笑,爬起来道:「我这不是被逼得没辙了吗?嘿!师傅,你别
说,哈大叔教我的一点都不假!刚才掰腕子,掰到一半我就知道赢定了!」
冯源讶道:「那你装啥呢?」
「我要真赢了他,那就结仇了。咱们是来办事的,我平白给师傅添个仇家算
什么事?对吧,师傅?」
「对。你小子真有长进。」
高智商得意地说道:「我爹说我聪明,你们还不信。打出来的交情跟别的交
情分外不同,我再走他的门路就方便多了。」
冯源道:「那他都走了,你还装啥呢?」
「那丫头竟然拿我当挡箭牌,我要不把吃的亏都给占回来,我就不姓高!哎
哟……」高智商又躺在地上惨叫起来。
胡姬拿着水过来,看着他的惨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高智商挣扎着拽住冯源的衣角,虚弱地低声说道:「大哥……帮……帮我揉
揉……」
冯源手一甩,「自己揉!」
胡姬连忙道:「我来帮你揉。」
她一边给高智商揉着痛处,一边愧疚地小声道:「都是我不好……」
「里……里面一点……就是这儿!」
「咦?好奇怪……」
「就是这儿没错!刚才你掐的!」高智商哭诉道:「都肿了……」
「对不起啦……」
「轻点啊。」
胡姬在他腿间小心揉着,一边担心地发现他伤处越肿越大。
高智商舒服地躺在席上,得意的朝师傅挤了挤眼。程宗扬刚想开骂,忽然间
一愣,像见鬼一样直勾勾盯着高智商的脸,片刻后他霍然起身,离开酒肆。
高智商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对冯源道:「怎么了?」
「不知道啊?」冯源爬起来,「我去问问!」
程宗扬走得极快,冯源差点没追上,他边跑边叫,好不容易才喊住程宗扬。
「程头儿,你去哪儿?」
「我有点急事,先回去一趟。」
「出了什么事?」
「没事。」
「你刚才还说有急事!」
「跟你没关系。」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别问了。」
「我们呢?」
程宗扬镇静了一些,「难得来洛都,你们好好玩吧。」
程宗扬一路赶回鹏翼社,找到哈米蚩劈头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也
不管你怎么摆治高智商那娃,就一条——让那小子胖起来!越快越好!」
哈米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问。
哈米蚩并不一定是知道底细,事实上连自己都拿不准。只是刚才那一眼,让
程宗扬惊觉到高智商的长相竟然与某个人相似。坦白地说,相似的地方并不是太
多,但这一点微小的可能性,已经让程宗扬大吃一惊。这事只有回临安,见到高
俅才能问清楚——说不定连高俅也被蒙在鼓里——岳鸟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会儿想也是白想,程宗扬只好把可能有的秘密藏得更深一些,然后岔开话
题,「五哥呢?」
…………………………………………………………………………………
卢景把裹好的金铢往箱里一丢,「第七份钱。」
卢景已经给过姓唐的中年人六个名字,加上坐地虎就是七个。
卢景拍了拍手,「咱们还有两天时间。」
姓唐的中年人显然还不知道伏袭坐地虎的人已经出事。敖润等人在下汤把尸
体都已经处理干净,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最难确认,谁知道那些死士
是不是一路追杀坐地虎去了外郡?但能够拖延的时间也有限,最多两天,姓唐的
中年人肯定会反应过来。
程宗扬实在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原因让颖阳侯杀心大起,要把一个脚店里
毫不相干的住客全部杀光?那些客人身份、背景截然不同,除了当晚在长兴脚店
住过,没有丝毫共同点。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晚在脚店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被颖
阳侯灭口。可偏偏当晚吕不疑又不在上汤,难道是有人冒名干了什么勾当?如果
是这样,颖阳侯大可去官府报案,何必自己动手?
姓唐的变易身份,来委托阳泉暴氏帮忙,这件事也透着蹊跷。但将整件事从
头到尾权衡一遍,程宗扬认为姓唐的并不知道卢五哥的真实身份。他选择阳泉暴
氏,很可能确实是听过阳泉暴氏的名头,最重要的原因是阳泉暴氏本身是晴州人
氏,只是在洛都寓居,比起本地的黑道人物更容易灭口。
「这漟混水太古怪了。」程宗扬道:「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卢景一边说一边换好衣物,「查到底就知道
了。」
相比于那些无名无姓,甚至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路人,找到延香简直像喝
水一样容易,两人连路都没绕,直接去道上人所说的赌场就找到了那帮游民。
赌场位于金市附近一处民宅,看上去颇为简陋,进出的客人也不是腰缠万贯
的富豪,显然是私设的赌窝。
卢景道:「这是朱安世的地盘。」
程宗扬笑道:「跟老蒋撞名了。」
卢景和门前的汉子对了几句切口,然后领着程宗扬入内。院中用蒲席搭了一
个大篷,里面挤满了赌客。有些人在玩程宗扬在晋国见过的六博,但用来投掷的
不是箸,而是一种很罕见的骰子,足足有十八个面,运气好的,一把就能获胜。
有些人在玩射数,用碗把钱铢一扣,让人猜是单是双,一把定胜负,最是痛
快。
还有在掷钱,倒和宋国的关扑差不多,用三枚钱铢轮流投掷,以定输赢。
两人随便掷了几把,然后往内走去。内间也是赌场,但用屏风隔出不同的空
间,以免打扰。里面的装饰明显比外边高出一筹,案上的钱铢也从铜铢变成了银
铢,如果遇到豪客,一把赌注上万钱也不稀罕。
「那边。」卢景低声提醒。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一扇屏风后立着几个男女,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穿着
白色的长裙,正是那名鼓瑟的女子。她用的赌具自己还是头一回见,面前一张四
四方方的桌子,中间隆起数寸,顶部呈圆形,通体用硃砂调出的红漆髹过,像玉
石一样光滑无比。上面散落着几枚木制的棋子,分为黑白两色。
一名男子挽起衣袖,右手伸到盘中,用眼瞄了片刻,然后屈指一弹。被他弹
中的黑子滑上圆丘,将一枚白子撞开,黑子也反弹回来。那男子懊恼地摇摇头,
似乎是错过了一次机会。
延香挽着一条丝帕,然后纤手一扬,丝帕飞出,甩中下面一枚白子。白子滑
上圆丘,正击中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脆响,那枚黑子被弹飞,白子稳稳留在
原处,飞出的黑子又将另一枚黑子一并击下,等于一次打掉了两枚黑子。
两人一来一往,将各自的六枚棋子往中间弹去。延香每拂必中,男子几次试
图扳回劣势,最后都功亏一篑。不多时,男子的黑棋就被全部弹飞,盘中只剩下
延香的白子。
延香笑吟吟抬起手掌,那男子虽然气忿,还是拿出钱袋,往她手中一拍。
「谢啦。」延香这一局赢了几十枚银铢,收获颇丰,正待再弹,却讶然扭过
脸来。
「是你?」
程宗扬还是那副公子哥的打扮,身后带着一名老苍头。他笑着拱拱手,「幸
会!幸会!」
延香一笑,「你莫非是故意跟着我?为何不去找延玉呢?」
她还不知道延玉被杀的消息?还是别有缘故?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着,本来
是打听赛卢的消息,话到嘴边换了一番说辞,「太遗憾了,我去偃师,听说延玉
姑娘已经走了,可惜失之交臂。」
「走了吗?」延香有些疑惑反问一句,旋即笑道:「左右她这几日也该回来
了。公子如此痴心,延玉知道也会很开心呢。」
果然他们没有得到延玉的死讯。程宗扬笑道:「没想到姑娘会在这里,今日
倒是巧遇。」
「你也是来赌钱的吗?」
「姑娘有兴趣来两把吗?」
程宗扬打着主意输给延香几局,套套交情再说,没想到延香笑着一口回绝,
「奴家才不跟你赌。你那个老苍头眼睛太亮啦。」
这女子倒是有几分眼力,能看出卢景非同寻常,程宗扬只好道:「其实我是
来找人的。」
「公子又找谁呢?」
「赛卢——姑娘认识吗?」
延香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娇媚地作了一个呕吐的表情,「奴
家才不认识那种人呢。」
程宗扬心头微震:她在撒谎!
…………………………………………………………………………………
朱安世身材高大,颌下留着一把长须,看上去仪表堂堂,只是眉角一道又深
又长的刀疤,使他神情间多了几分阴鸷。
「毕竟是在你地盘上,还得跟你说一声。」卢景没有更换衣物,仍旧一副苍
头的打扮,和朱安世说话的口气却一点也不见外。
「游女?」
「不错。」
「延香?」
「是她。」
朱安世揉了揉眉心,然后开口道:「半个时辰。」
走出陋巷,程宗扬道:「什么意思?」
「那个叫延香的游女瞒着话不肯说,少不得用点手段。但她在朱安世的地盘
里,不给朱安世一个交待就拿人,等于打朱安世的脸。」卢景道:「朱安世为人
还算仗义,但有仇必报,是个狠角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五哥该谨慎的时候还是很谨慎的。程宗扬道:「咱们就在
这儿等着?」
「等着吧。」卢景道:「游侠重然诺,朱安世既然答应了,就算豁出性命不
要,也会把延香交到我们手上。」
「对了,五哥,我遇见一个胡姬,是魁朔部族的人。」程宗扬把下午的经历
说了一遍,然后道:「两天时间太紧,万一四哥赶不回来,也许能找她帮忙,问
问那个拉胡琴的老头。」
「你不怕连累她?」
「她们就父女两个,还是胡人。等问完话,如果他们想回草原,就给他们一
笔钱,想留下,商会里养两个人也容易。」
卢景点点头。他不肯找外人,主要还是担心那个秘密太过重要,找来的通译
万一靠不住,反而不妙。那个胡姬与程宗扬等人偶然遇上,又有下午的交情,安
排稳妥的话,倒可以试一试。
…………………………………………………………………………………
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半个时辰之后回到陋巷。延香已经被唤来,在一处宅
院中等候,见到他们先是一愕,然后恍然笑道:「奴家还以为是哪里的客人,原
来又是你们。」
卢景单刀直入,「延玉的客人,是叫陈凤吗?」
延香俏生生抛了个媚眼,娇声道:「那位陈先生不是公子的好友吗?何必再
问奴家呢?」
卢景抬手将一封钱铢丢在案上,沉甸甸的份量,一听就知道里面是金铢。
延香收起笑意,「延玉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有些事要问你。你不用问太多。」
延香犹豫了一下,「你们问吧。」
「陈凤做的是什么生意?」
「漆料。那次他带了一批硃砂。」
「他们那天住在什么地方?」
「镇上。」延香苦笑道:「本来不该随便让她跟人走的,但阿玉最容易轻信
男人,被男人说几句好话,心就软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她回来过吗?」
「没有。过夜后,她只给镇上相熟的人家留了句话,说要去偃师。」
「延玉多大年纪?」
「十六。」
「身高。」
「比奴家略矮一些。」
「赛卢埋在什么地方?」
「埋在——」延香忽然停住,然后惊恐地张大的眼睛。
「赛卢那天从脚店出来,找到你们,想出手几样东西。结果你们见财起意,
杀了赛卢,抢了他的财物——是不是?」
延香呼吸急促起来,丰满的胸部不住起伏。忽然她扭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
向程宗扬。她本来生得俏美,一举一动都充满风流韵致,这会儿目露哀求,更显
得楚楚动人。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后一手提起她的手臂,手指扣住她肘尖下方的麻筋,
略一用力。
一阵难以言说的酸痛感席卷而来,延香像触电一样,半边身体又麻又痛,她
尖叫一声,美目迸出泪花。
程宗扬不喜欢辣手摧花,但不意味着他不会这么做。尤其眼下他已经没时间
去慢慢套延香的话。
「指法太糙。」卢景批评一句,然后对延香道:「比他更狠的手法我会五百
多种。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们没杀他。」延香哭得梨花带雨,泣声道:「他自己去挖墓洞,结果中
了秽毒。等我们找到他,就已经死了。」
「他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
「好几天前,天快亮的时候。」
「他说了什么?」
「没有……呀!」
程宗扬在她另一侧的麻筋上一扣,延香身子瘫软,柔美的肢体像缺氧的鱼一
样在席上抽动,半晌才哽咽道:「真没有……」
「他身上的东西呢?」
「我们没有碰他身上的东西……不要!」延香尖叫一声,「他撞了鬼煞,没
有人敢碰他,我们只把他挖出的洞填上了。」
「他埋在什么地方?」
「上汤,桑林里面……」延香抽泣着说了方位。
卢景反覆问了几遍,确认无误,才与程宗扬并肩离开。
「我去上汤。你去金市,看住那个胡琴老人。」
赛卢竟然死了,而且还是盗墓时发生意外,被人随便埋在野外。手中本来就
不多的线索又断了一条,胡琴老人虽然是个言语不通的瞎子,也是目前唯一的指
望。如果他再被人灭口,线索就彻底断了。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在金市旁边的落脚点等你。」
卢景身形一闪,倏忽掠过土墙,接着一路穿房越脊,往西边的雍门掠去,朦
胧的夜色,身形宛如一缕轻烟,转眼就消失不见。
程宗扬按了按腰间用来摆样子的短剑,像汉国士人一样昂首挺胸,步履从容
地朝金市走去。
空气中传来一丝波动,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头也没回,「颖
阳侯有异动?」
惊理道:「没有。」
「什么事?」
惊理与罂奴不同,她出身于龙宸的杀手,很少会主动现身。她此时出现,多
半有什么事情。
「你们刚走,朱大侠就派人把那些游民都杀了。」
程宗扬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惊理。
「他们把人分别叫到旁边一处宅院里,先动手杀人,然后把尸体砍去首级,
扔进一口枯井。」
程宗扬完全没想到朱安世下手如此狠辣,竟然在城中杀人越货。
「他们刚开始动手,似乎很匆忙的样子。」惊理道:「奴婢不知道那个叫延
香的女子主人是不是有用,要不要救她下来?」
「废话!」程宗扬毫不迟疑,转身掠向来处。
…………………………………………………………………………………
宅院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延香双手捆在一处,嘴巴被塞住,白裙上沾满
血迹,惊恐地瞪大美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好友逐一死在刀下。
朱安世负手立在院中,脸色阴沉,眉角的刀疤微微跳动。他几年前犯过一桩
大案,被官府通缉至今,不得不隐身陋巷。谁知今日竟有人摸到他藏身的赌场。
朱安世能藏匿至今,本身在洛都的势力也盘根错节,很快有眼线透出消息,
却是这些游民走漏了风声,被人盯上。
这会儿也不知道他们走漏消息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朱安世没有心情也没有时
间查清他们是否冤枉。几个游民而已,干脆杀光,免得后患无穷。
手下迅速收拾细软,备好马车。朱安世盯了那些游民一眼,然后登上马车,
吩咐道:「收拾干净。」
程宗扬赶到时,马车已经绝尘而去,院中只剩下两名大汉负责收尾。他们把
死者的头颅砍下来,装进麻袋,尸体扔进一口枯井。即使事后被人发现,这些无
法确认身份的尸体也只会成为无头悬案。
当一名汉子提着带血的长刀过来,延香眼中只剩下绝望。那大汉冰冷冷看着
她,然后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撕。延香引以为傲的胸乳跳了出来,在冰冷的空
气中微微颤抖。大汉张开手掌,朝延香胸乳抓去。
忽然一条身影从檐上掠下,一脚踹在那大汉颈侧。那大汉被踢得身体旋转过
来,头下脚上,一头撞在阶下,顿时昏迷过去。另一名大汉刚把最后一具尸体扔
进枯井,闻声立即拔起长刀,喝道:「谁!」
那男子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延香。与他目光一触,延香立刻认出这个年轻
人的面孔。刚刚生出的希冀彻底绝灭,绝望重新爬上心头。
第五章
程宗扬俯身想拉起延香,忽然心生警兆,身体拚命一斜。间不容发之际,一
支匕首贴着颈侧飞过,弯曲如蛇状的刀身击中阶上的青石,溅起一片石屑。接着
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过土墙,他身穿黑衣,脸上戴着铁铸的面具,宛如一尊充满杀
气的魔神,挥刀朝程宗扬劈来。
程宗扬还未站稳,便一手探入怀中,擎出珊瑚匕首,旋身格住长刀。臂上一
沉,一股真气狂涌而来,程宗扬瞬间估出对手的修为,斜身卸去力道,左腿铁鞭
般甩出,踢在那人肋下。
「篷」的一声闷响,那大汉身形一晃,挥出的长刀偏到一边,将阶下昏迷的
汉子拦腰劈开。
血肉横飞间,程宗扬抱住延香一滚,避开刀锋的范围。
墙头人影耸动,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纷纷跃入院中。那些黑衣人默不作声,
散发出逼人的杀气,显然是手上有不少人命的亡命之徒。朱安世那名手下只是寻
常的江湖好手,不过数招就被砍中小腿,跪倒在地。
「别杀他!」一名黑衣人拦住同伴,然后道:「朱安世——去了哪里?」
那汉子腿上血如泉涌,神情却毫无惧色。
黑衣人道:「只要你说出来,立刻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
那汉子放声大笑,「某家岂是贪图富贵之徒!」他一把撕开上衣,露出结实
的胸膛,然后挺起身,执刀喝道:「生死!命耳!」
黑衣人一拥而上,刀光交错间,锋利的长刀砍进他的头颅,劈开他的胸膛,
斩断他的手臂,划开他的小腹,那汉子却毫不退缩,直到被人乱刀分尸。
程宗扬已经看清冲进来的黑衣人共有六人,其中四人面具上铸着豹形,那名
身材最壮硕的大汉和开口的黑衣人,面具上则铸的猛虎,而这两人,也是修为最
高的两个。单独对阵,自己有七八成赢面,两人同上,自己多半要输。六个人全
上的话,肯定是十死无生。
为首的黑衣人提刀指向程宗扬,寒声道:「朱安世在哪里?」
程宗扬苦笑道:「我说我是过路的,你信不信?」
黑衣人冷哼一声,握刀的手掌缓缓收紧。
「等等!」程宗扬在他们正要出手之际突然开口,「你们刚才说的赏金还算
不算数?」
「说出朱安世的下落,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
「喂,」程宗扬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泄漏了很多信息啊?一开口就赏
钱百万,即便在王侯贵人云集的洛都,也没有几家。授职羽林天军更要命,如果
我没记错,羽林天军是霍大将军亲自掌管,能随口允诺,你们家主的家世地位可
不一般——家资豪富,地位尊崇,还能豢养家臣,你们家主的身份差不多也呼之
欲出了吧?」
庭中安静得针落可闻,片刻后,那名黑衣人冷笑着揭下面具,「告诉你又何
妨?我等主公便是襄邑吕侯!」
襄邑侯吕冀,颖阳侯吕不疑之兄,太后亲弟。按照汉国传统,这位声名赫赫
的外戚,将是接任大司马大将军不二人选,也是霍子孟之后的群臣之首。难怪敢
这么嚣张,直接杀上门来。
程宗扬道:「朱大侠何时得罪过襄邑侯?要斩尽杀绝?」
「朱安世横行不法,私藏囚犯,贩卖赃物——这些还不够?」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程宗扬道:「就算你说得全对,那也该官府出面。
你们不过是襄邑侯的家奴,难道以为自己是官府吗?」
那名雄壮的大汉沉声道:「少废话!杀了他!」
「我和朱安世没关系,纯属路过,」程宗扬叫道:「只要各位高抬贵手,我
这就和同伴离开!」
为首的黑衣人道:「你是她的同伴?」
「没错,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最后为首的黑衣人抬手
亮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一块雕琢成同心式样的玉佩,莹润的玉质在夜色下似乎发出光来。这种
上品的羊脂玉绝不多见,程宗扬一眼就认出,这玉佩与自己捡的鸳鸯玉佩是同样
的质地,甚至很可能出于同一名工匠之手。
程宗扬心念电转,口中说道:「是我捡的。」
「在哪里捡的?」
「伊河边上。」
「什么时候?」
「五天之前。」程宗扬道:「是在一辆损坏的马车上。」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露出一丝残忍而又玩味的神情,然后笑了笑,「你运气很
好。」接着喝道:「杀了他!」
两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不言声地掠来。程宗扬脚尖一挑,将一柄遗弃的长
刀握在手中,接着腾空而起,带着逼人的气势朝两人头顶直劈下去。
看到那个年轻人露出这一手,为首的黑衣人有些意外,即使在襄邑侯的门客
中,能有五级修为的强者也绝不会太多,而这人的年纪比起其他的成名高手可年
轻了一大截。
两名黑衣人倏忽分开,刀光匹练般卷起,朝他双腿斩去。程宗扬身在半空便
是一招虎踞空山,刀光猛然间暴射开来,将两人逼开,接着长刀由下方挑起,将
右侧那名黑衣人的长刀荡开半圈,随即一脚踢在他肘下。
黑衣人没想到他看起来貌不惊人,刀法却强悍如斯,一个不慎,长刀脱手而
出,接着胸口一阵剧痛,锋利的刀刃像虎牙一样撕开他胸口的肌肉,硬生生劈断
他的胸骨。
黑衣人溅血倒地,程宗扬抢上前去,左手一捞,稳稳接住飞出的长刀。双刀
在手,程宗扬如虎添翼,双刀左防右攻,将另一名黑衣人杀得连连后退。
十余招转瞬即过,忽然程宗扬双刀齐出,趁那名黑衣人来不及回防,一记虎
啸奔雷,交叉劈在他面门上。「铛」的一声巨响,那名黑衣人的铁面具仿佛被重
锤击中,凹陷下去,脖颈折断一样向后折去,眼眶中迸出两股鲜血。
程宗扬经常跟星月湖那帮强人混在一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本身已经稳稳踏
入第五级坐照的境界,比起寻常的武林大豪也不逊色。此时双方都是以快打快,
短短几息,两名黑衣人就被斩杀,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
那名杀神般的大汉终于出手,长刀一动,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刀锋卷起,平
地带起一股狂飙。
程宗扬心下大定,这家伙虽然气势十足,但能放而不能收,刀法的修为即使
比自己强点,也很有限。
不过对手显然没打算和他一对一决出胜负。另外三名黑衣人同时展开身形,
一起朝程宗扬攻去。为首那名黑衣人加入战团,程宗扬顿时感受到压力。那人刀
法十分诡异,招法中劈砍极少,而是多用捅刺,挡格起来十分吃力。
程宗扬从不逞强硬撑,眼看要吃亏,立即召人助战。惊理身形未现,一枚利
刺便贴着地面悄然射出,穿透了一名黑衣人的脚踝。
「别慌!」为首的黑衣人一声断喝,然后蓦然出刀,凌空一击,将另一娥眉
刺劈落在地,接着往暗处杀去。
程宗扬少了一个强敌,终于稳住阵脚,但惊理的修为他心里有数,本来就比
起那名黑衣人差了少许,眼下元阴未复,能自保已经不错了。眼前这三名对手,
还需要自己来解决。
刀声连串响起,程宗扬在三人的围攻下节节后退,忽然他脚下一个踉跄,一
跤坐倒,胸前空门大露。这样的机会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会错过,戴着猛虎面具的
壮汉本来就攻得极紧,见状立即飞身而起,长刀对着程宗扬胸口斩下。
程宗扬忽然一笑,身体往旁边一翻,顺势踢开身后的麻袋,露出下面一个又
黑又深的井口。
那大汉大吼一声,长刀由下劈转为横扫,试图避开井口。但程宗扬早就防着
他这一招,挺刀在他刀尖上一磕,用巧力把他的攻势引到一边。那大汉原本离井
口还偏着尺许,被程宗扬一引,反而变向,活像投井一样往井口钻去。他在空中
无从借力,再试图变招已经来不及了,大骂声中,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连
人带刀落入井里。
剩下两名黑衣人修为本来就差着一截,其中一个还被射伤脚踝。搏杀中步法
无从施展,就意味着只能挨打,他想拖着伤腿劈中程宗扬一刀都不容易。程宗扬
把他扔到一边,朝另一名黑衣人穷追猛打,一连三招,将他逼到墙角,然后猛地
返身,双刀同时斩进井口。
金铁交鸣间,那名大汉的喝骂声再次响起,却是刚跃到井口就被双刀硬生生
砍了回去。程宗扬来不及转身,便是一招虎视鹰扬,双刀鹰翼般向后挑起,将两
名黑衣人的攻击格开。
程宗扬对那名受伤的黑衣人不闻不问,只盯着另一人强攻,中间又两次回身
封住井口,把那名大汉困在井下。他攻势越来越急,双刀虎虎生风,将五虎断门
刀的凶猛和悍勇施展得淋漓尽致。刀光滚滚而出,就像赶鸭子一样赶着那名黑衣
人绕着井口乱转。那名黑衣人虽然还在顽抗,但已经被程宗扬死死压制,送命只
是迟早的事。另一名黑衣人脚踝受伤,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只能跟在两人屁股后
面吃灰。
程宗扬狂吼一声,双刀再次齐出,左刀横飞斩首,右刀斜劈切腹。那名黑衣
人拚命往后一退,却像程宗扬一样绊住井沿,屁股一沉,跌坐在井口内。
程宗扬提起双刀,对着那人胸腹刺下,就在这时,他丹田蓦然一震,一口鲜
血喷了出来,双刀刺下一半,真气已然涣散,最后只刺中那人肩头。
那名黑衣人死里逃生,立刻反击,谁知身下猛的一阵剧痛,坐在井口的半截
身体被一柄长刀生生斩开。
井下的大汉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挡在井口的物体劈
得粉碎,但他这次的冲势也再度被阻,只能无可奈何的重新落回井底。
受伤的黑衣人看着同伴突然间鲜血四溅,肢体横飞,几乎吓得呆了,片刻后
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状况不对。他背对着自己跪在井边,半身都被鲜血染红,却
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蹒跚过去,一边举刀对准他的后颈。
那人伏在井边,没有丝毫动作,黑衣人胆气愈壮,长刀狠狠劈下。那人身体
勉强一歪,紧接着井口暴出一团刀光,与黑衣人的长刀硬拚一记,然后又是一连
串的大骂。
黑衣人手臂剧震,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他顾不上抱怨这次的乌龙,
重新举刀,对准近在咫尺的对手。
那年轻人翻过身,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黑衣人又怒又
喜,刀锋寒光一闪,朝他胸口劈去。
忽然小腹传来一股冰凉的寒意,刹那间,体内的气血都仿佛被冻结。黑衣人
惊诧地垂下眼睛,只见那年轻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奇怪的匕首,正刺在自己
丹田的位置。
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慢慢歪向一边,接着井口刀光再起,将他
头颅劈去半边。那名大汉重新落回井底,但所有的阻碍都被斩杀,下一次再没有
人能够阻住他。
井口交错着十几具尸骸,使那名大汉离井口比想像中更近。他带着滔天的怒
火,又一次腾身而起,长刀在井口旋了一圈,没有碰到点障碍,立刻展臂攀住井
沿。
手掌刚扳住井口的青石,一柄短剑穿过月色重重切下,几根手指带着鲜血飞
起。
凄厉的惨叫声从井下响起,刚刚赶来的罂粟女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丝嗜血的
笑意,随即朝正在与惊理缠斗的那名一名黑衣人杀去。
程宗扬双目紧闭,肉眼无法看到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涌来,泉水般
汇入丹田。
半个时辰之内,这处庭院便有超过二十人殒命,大量的死气使程宗扬丹田阵
阵剧痛,也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竭力维持着近乎崩溃的气轮,不断把死气
转化为救命的生机,将涣散逆行的气血逐一汇入丹田。
两名侍奴联手,格杀了为首那名黑衣人,给月下的庭院增添了一分血色。最
后一名大汉被困在井中,半晌没有动静。
罂粟女捡起一柄长刀,劲气贯入刀锋,往井中用力一掷。「叮铛」一声,长
刀被挑开,撞在井壁上。
程宗扬忽然道:「别杀他……」
那名襄邑侯的手下多半是知情人,他口里的消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罂粟女停下手,井下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从井中传来,变得瓮声瓮气,接着
一股强烈的死气冲天而起。
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这帮该死的死士,都是些不要命的狂徒!那人被困井
下,自知绝无幸理,不等他们动手,就立即自尽。
他们主奴三人之外,延香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遍地的血腥,竟然没有使她昏
迷过去,但她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眼中充满惧意。
罂粟女和惊理将所有的尸首砍烂面孔,丢入井中,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面具
则收了起来。干着这些血腥残忍的勾当,罂粟女还有闲情在延香脸上摸了一把,
笑吟吟道:「倒是一副俏模样……」
延香羞窘地想要躲开,惊理冷冷道:「把她也丢到井里。」
延香嘴巴被塞住,闻言急促地呜咽一声,两行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罂粟女笑着搂住她,「别怕,吓唬你呢……」
程宗扬吸收完最后一缕死气,终于稳住丹田的气息,他咯了口血,勉强撑起
身,「玉佩……」
惊理点了点头,将那块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同心佩收了起来。
…………………………………………………………………………………
狭小的陋室内一灯如豆,从延香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个男子的面孔隐藏在
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眸微微闪亮。
房间颇为简陋,墙壁虽然刷过白灰,仍能看出夯土的痕迹。窗户是在墙上开
一个洞,里面装着木条,然后覆上旧纱。延香刚醒来时,还听到外面的吵闹。但
一名艳如桃花的女子把一张小符贴在窗上后,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连秋虫的声
音也完全消失。
程宗扬胸口一阵一阵的烦闷,这与丹田的异状无关,而是吸收太多死气的后
遗症。以往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找个女人,把多余的杂气发泄出来。但现在他丹
田的气轮岌岌可危,再去胡乱双修,跟找死差不多。如果卓云君在这里就好了,
她修为在己之上,又深谙房中秘术,是绝佳的修侣。但她远在北邙,自己鞭再长
也够不着。
延香不知道那张符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个房间所有的声音都与外界隔绝,
即使自己叫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强烈的惧意,使她禁不住哭泣起来。
「我不想对女人太粗暴。」那个男人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他说:「所
以你最好说实话。」
延香哭得一塌糊涂,「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罂粟女轻笑道:「主子,这样不行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来吧。」
罂粟女慢条斯理地剥下延香的长裙,延香顾不得羞耻,只是恐惧地看着她的
手掌。那双手轻轻抚过她雪白的肌肤,停在大腿根部。罂粟女嫣然一笑,双手拇
指扣住延香大腿内侧急脉穴与阴廉穴之间的部位,然后用力按下。
强烈的痛楚仿佛飞速游动的小蛇,顷刻传遍全身,延香尖叫声还没出口,就
被另一名女子按住嘴巴。她双眼翻白,身体反弓起来,两条美腿像触电一样在罂
粟女手下不住痉挛,接着下身溅出一股液体。
延香想死的心都有。她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
到这步田地。
终于身后的女子松开手,延香弓着身,剧烈地咳嗽着,原本娇媚的面孔此时
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她没有喘息太久,那个美貌而狠毒的女子就又按住她腋下。又一阵无法言说
的痛楚袭来,延香浑身抽搐,那双风流婉转的美目此时在剧痛下一阵阵翻白。
罂粟女停手问道:「你认得赛卢吗?」
延香哭叫道:「认得……」
惊理道:「这块玉佩你认得吗?」
「认得……」延香泣道:「我们前几日得了些金玉,到市中贩卖,这块玉佩
也在里面。」
「是你们掘墓得来的?」
「是……」
「在哪里?」
「在上汤……」
程宗扬忽然道:「赛卢怎么死的?」
延香再也撑不下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程宗扬半晌才听
明白,那个赛卢前几日天不亮的时候,突然跑到游民聚居的地方,说是要避避风
头。然后借了锹锄,一个人溜出去,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等游民找到他时,
发现他在林中挖了一个洞,竟然是在盗墓。那些游民暗地里挖坟掘墓尽人皆知,
可赛卢挖的却是那些游民埋骨的地方。双方一通争吵,当场把赛卢打死,偷偷埋
了。这块玉佩就是从赛卢身上找到的,具体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延香等人销赃时,把玉佩也混在赃物中,一并卖出。不料却因此招来大祸,
被襄邑侯的人找上门来。
程宗扬把身边的鸳鸯玉佩取出来,与那件同心玉放在一起。任何人都能一眼
看出,这几件玉器原本是一套。可一件是自己在伊阙的凶案现场捡到,一件出现
在上汤的扒手身上,这南辕北辙的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关联?
程宗扬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凝神思索。
罂奴和惊理仍然在敲打延香,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不过她们两个的审讯
只占了三分,其他七分都是单纯在摆冶延香。罂粟女和惊理本身就是手上沾满鲜
血的凶徒,在死丫头手下显然也没学什么好,下手专门挑延香身上最痛的地方,
或是会导致气血逆行的穴道,或是腋下、麻筋这些脆弱而敏感的部位,既让延香
痛不欲生,还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程宗扬也懒得去管她们,倒是延香的撒谎把他们坑得不轻,卢五哥的火眼金
睛,这回也走了眼,他去上汤多半要白跑一趟了。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闪,看到一角红色。那是一块丝物,和延香剥下的衣裙堆
在一起,被压在下面。
程宗扬抽出来一看,认出那块丝帕是延香的随身物品,在赌场自己还看到她
用这块丝帕来打弹棋。但这会儿握在手中,程宗扬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条丝
帕触手温凉,像水一样光滑而又柔软,同时充满质感——如果自己没有看错,这
丝帕和小香瓜身上那条红纱一样,是鲛帩。
程宗扬盯着那块丝帕,半晌抬起头,「哪里来的?」
延香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泣声道:「是赛卢,赛卢那天来,拿这条丝帕讨好
奴家……」
程宗扬展开那块鲛帕,指着角上刺绣的字迹道:「你认得吗?」
延香泪眼模糊地说道:「奴家不识字……」
「这上面绣的是四个字,」程宗扬一字一字说道:「玉、堂、前、殿。」
程宗扬放下鲛帩,慢慢道:「天子的寝宫。」
程宗扬从未想过这桩莫名其妙的生意,会把自己卷入到汉国的宫闱秘事中。
从他在汉国这些天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可以说汉国这位天子名声并不大好。
据说天子与富平侯张放交情非常,比情同手足还更亲密一些。更有流言称,天子
性喜游乐,经常带着一帮少年在洛都附近游猎玩耍,甚至冲撞宵禁,对外号称是
富平侯家人。
比天子这些轶事传得更沸沸扬扬的,则是那位新立的赵皇后。街头巷尾都在
流传,说皇后其实是一位风尘歌女,天子游玩时偶然遇到,把她带回宫中,结果
专宠于内,竟然被立作皇后。
程宗扬当初听到这则传言时,心里狠狠动了一把。眼前这个六朝的历史支离
破碎,与自己知道的似是而非,但人物多半是真实存在的。如果自己没猜错,这
位皇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绝代佳人:赵飞燕。不过他也只是心动而已,自己一
个外来的商人,想行动都不可能找到门路。
但此时,天子寝宫的物品,竟然会出现在自己手边。难道当晚在上汤的,会
是天子本人?可颖阳侯有什么理由要赶尽杀绝?因为赛卢偷走了有天子标记的物
品,会泄漏天子的行迹?
罂粟女和惊理也停下手,面露惊愕,她们当然知道「天子寝宫」这几个字的
份量,不过她们都很乖巧的没有开口,以免打断主人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睁开眼,「罂奴,去看看那个胡琴老人,不要惊动他。」
「是。」罂粟女悄然离开。
惊理道:「要奴婢去颖阳侯府吗?」
「不用了。你今晚也出过手,还是休息吧。」
惊理静了片刻,低声道:「主人的身体……」
「暂时没事。」
惊理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要奴婢侍寝吗?」
程宗扬摇摇头,「我要调息两个时辰。不要让人打扰我。」
「是。」
惊理把延香的亵衣揉成一团,塞住她的嘴巴,室内安静下来。
程宗扬没有躺下,而是盘膝趺坐,他闭上发,呼吸渐渐变得柔长,将那些杂
乱的思绪逐出脑海,静心调息。
两个时辰的调息转瞬即逝。程宗扬睁开眼,此时丑时刚过,正是夜色最深的
时候。
惊理和罂粟女跪坐在主人身边,看到他睁开眼睛,都暗暗松了口气。如果主
人出事,她们两个最幸运的结局就是立刻自尽,给主人殉葬。否则紫妈妈回来,
她们两个肯定会受尽世间一切苦楚,再给主人陪葬。
罂粟女道:「那个老人还在客栈。」
「延香呢?」
延香先是受了惊吓,又在两女手中饱受痛楚,此时已经昏睡过去。程宗扬一
开口,两女毫不迟疑地把她唤醒。
程宗扬拿出一卷画轴,在灯下摊开,「这幅画你认识吗?」
延香茫然摇着头,当画轴上那个女子出现时,延香「啊」的惊叫一声,「延
玉!」
程宗扬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确定吗?」
延香看了许久,最后确认道:「是她。」
「你们一起去上汤,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卢五哥。」程宗扬道:「告诉他,我
知道脚店里最后一个人是谁了——一个丹青师。」
第六章
「这幅画在延玉身上,但延香以前没有见过。那么只会是延玉与陈凤相见之
后才得到的。」程宗扬道:「我们已经知道延玉和陈凤在偃师足不出户,不可能
请来丹青师给延玉画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幅画是他们在脚店时候画的。
给延玉作画的人也在脚店。」
卢景道:「张余——那个猎户提到一个不知名的文士。」
程宗扬道:「因为他随身带着纸笔,那个猎户把他当成文士。」
卢景反覆看着画卷。程宗扬的推断没有问题,那个不知名的文士很可能是一
位丹青师。但最大的问题是画卷上没有落款,即使知道这是某位丹青师的作品,
也无从寻找。
卢景放下画卷,又拿起玉佩、鲛绡,一一看过。
片刻后,卢景道:「在伊阙截杀婢女的,是襄邑侯的门客。」
「我也是这样猜的,」程宗扬摊开手,「但没有证据。」
「那我们就去找证据。」卢景道:「老四。」
程宗扬忽生感应,抬头往梁上看去。落满灰尘的主梁上微微隆起一个影子,
接着一个身影一闪,落在面前,轻盈得仿佛一根羽毛。
程宗扬还抬着头,惊讶地看着横梁,上面连灰尘都保持原样,如果不是亲眼
看到,他怎么不相信那上面刚刚伏着一个人。
「四哥,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斯明信冷漠的声音道:「跟我当杀手。」
斯明信虽然站在面前,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让人一不留神就会
忽略他的存在。当他开口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自己能看到他嘴巴在动,声音
却仿佛从另一个方位传来,近在咫尺,却让捉摸不定。
程宗扬苦笑道:「算了,我已经感觉自己资质不够了。」他打起精神,「四
哥什么时候来的?」
「比老五早一点。半个时辰。」
「啊?」程宗扬一阵尴尬。卢景进来之前,自己刚跟罂奴腻了一会儿,虽然
没有真刀真枪的乱搞,但也少不了春光外泄。
「放心。我那会儿出去了。」
程宗扬干笑两声,星月湖八骏里面,自己和斯明信算是比较陌生的,人家进
出两趟,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活该被人看好戏。
「对了,四哥,听说你接了笔生意,得手了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程宗扬心里嘀咕着,「我还在奇怪,怎么城里一点动静
都没有呢?洛都令被刺,按道理应该设立关卡全城大索啊?」
斯明信简单说道:「他是病故。」
程宗扬想了一下才明白,佩服地说道:「四哥手段够神的。一点破绽没露就
弄死那家伙。」
「有人想让他死,有破绽也掩饰了。」
「雇主干的?」程宗扬好奇心上来,「能透露一下吗?」
斯明信直接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襄邑侯吕冀。」
程宗扬怔了半晌,「不会是陷阱吧?怎么襄邑侯、颖阳侯一起找上门来了?
一个请四哥杀人,一个请五哥找人,找到就杀——」他越想越是不妥:「干!
肯定有内幕!」
卢景与斯明信对视一眼,斯明信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怎么了?」
卢景道:「我们在洛都挂出阳泉暴氏的牌子,其实是放风招揽生意。阳泉暴
氏的名声在别处不响,但在晴州有不少人知道。所以前几日我给老四留了消息,
让他查一下这两桩委托会不会和晴州有关。」
「查到了吗?」
斯明信道:「吕氏宾客里面,有一个晴州来的商人。」
「是谁?」
「程郑。」
程宗扬愕然道:「是他?」
斯明信道:「吕冀与吕放有私怨,几个月前就在寻觅外来的杀手。」
这么说,吕冀与吕不疑委托的两件事并没有关联,只是斯明信和卢景用阳泉
暴氏在晴州打出的名头太响,才使得他们不约而同找上门来。
卢景道:「严君平呢?」
斯明信脸色阴沉地摇摇头。
「先来说说颖阳侯的事吧。」卢景道:「最迟今晚,他们就会知道去杀坐地
虎的人已经出事了。接下来就该对我们动手了。」
「五哥的意思呢?」
「我们先去找他。」卢景忽然道:「你怎么样?」
「还行。」
罂粟女和惊理去找卢景,已经告诉他,主人动手时出了岔子。不过经过一夜
的调息,程宗扬此时已经重新稳住丹田,短时间内不与人动手,还能撑得住。
「事不宜迟,我们分成三路。」卢景道:「你先去北邙,找到颖阳侯苑林的
所在。老四去找那个胡琴老人,问问当晚他听到什么。我去襄邑侯府,打听前几
日有没有人去伊阙。申时之前,都赶到北邙会合。」
程宗扬知道卢景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让自己直接到地头等着,免得来
回折腾,不过自己一直等着盲眼的胡人琴师开口,眼看斯明信及时赶来,转机就
在眼前,程宗扬实在不想错过。他开口道:「我和四哥一起,问几句话的事,用
不了多少时间。」
「家主。」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惊理刚刚回来,「那个盲眼的胡人琴师被乐
行叫走了。」
程宗扬懊恼地说道:「我应该先出钱把他聘请过来。」
斯明信道:「我先去北邙。」
「就这么办。」卢景眼睛一翻,拿出一根竹杖,扮成瞎子,摸着出门了。
…………………………………………………………………………………
郑宾亲自驾车往北邙赶去,程宗扬却在车内与斯明信起了争执,「现在是大
白天啊,四哥,你就这么摸上门去?」
斯明信道:「不难。」
程宗扬苦笑道:「四哥,不瞒你说,我有点为难。」
「知道。你在山下等。我进去看过就出来。」
「你去看什么?」
「看他在不在。」
反正要等卢景,斯明信先进去踩点也没错。程宗扬无奈地说道:「那好吧。
你千万小心。」
惊理忽然道:「奴婢有个主意。」
程宗扬板起脸道:「我们说话,哪儿有你多嘴的份?」
「是。」
「说吧,什么主意?」
惊理垂头一笑,然后拿出一只厚厚的皮囊,「斯爷既然能潜进去,不若把这
件东西放在颖阳侯房内。」
程宗扬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
皮囊里装的是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摄像机,小紫走后,摄像机就由惊理
保管,里面还有在伊阙遇到的凶手影像。
程宗扬接过来,对斯明信道:「这个东西很简单的,只要按这里就行了,其
他都不用管。」
程宗扬随便录了一段,然后回放出来,「你看,就这样。」
斯明信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摄像机,半晌才道:「影月宗什么时候出了这种
神器?」
「呃……我也刚拿到……」
也难怪斯明信误会,六朝宗门数以百计,各种奇术妙法层出不穷。但说到传
声留音之术,世间宗门无出影月宗其右。摄像机的来历程宗扬不好解释,随口含
糊过去,然后道:「你只用把它带进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放好就行。」
斯明信谨慎地说道:「我试试。」
马车在山脚停下,斯明信独自离开。程宗扬对郑宾道:「你也回去吧。山间
停一辆马车太扎眼了。」
郑宾是星月湖大营出来的,服从性一流,闻言向程宗扬敬了个礼,便驱车返
回洛都。
惊理道:「主子去哪儿?」
「旁边有个镇子,去镇上等着。」
邙山林木葱茏,山幽水静,不仅颖阳侯,不少王侯重臣都在此建起苑林。有
些占地数里,苑中亭台楼阁连绵不绝,富贵非常。王侯云集之地,自然少不了大
批门客仆从,加上周围的平民都涌来讨生意,倒是在山间形成了一个集镇。程宗
扬去上清观时,还从镇旁路过。
「喂,你笑什么?」
惊理轻笑道:「奴婢以为主子会去找卓奴……」
「办正事呢!」程宗扬道:「让四哥他们看见怎么办?」
惊理道:「奴婢知错了。」
程宗扬不满地说道:「我发现死丫头不在,你们几个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
还敢拿主子开玩笑。」
惊理柔声道:「主子若是不喜欢,奴婢今后不敢了。」
程宗扬感叹道:「死丫头在的时候,你们多老实啊,一个个跟木偶一样冷着
脸,不言不笑,也不乱动。我要不开口,平时连人影都见不着。」
「奴婢是怕打扰主子。其实奴婢是喜欢服侍主子的。」
「哈哈,你是故意拍马屁哄我开心呢。」
「一半是为了主人开心,一半是真心。」
「开玩笑的吧?要不是死丫头收了你们一魂一魄,你愿意给我当奴婢?像现
在这样,只要我高兴,就按着你们弄一回,难道你不觉得委屈?」
惊理低头道:「便是委屈也情愿。」
「拉倒吧。你是马屁功夫见长,还是跟我逗乐呢?」
惊理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奴婢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不止奴婢,连罂奴、蛇
奴和卓奴她们也是如此。」
程宗扬一脸不信,「你们这是组团忽悠我?你们不在肚子骂我就好了,我就
不信你们还会开心。」
惊理抿嘴一笑,过了会儿道:「昨晚主子入定,奴婢们去外面摆布那个叫延
香的姑娘,罂奴问她什么时候失的身,怎样弄她最快活……等延香撑不住昏睡过
去,罂奴私下对奴婢说起她最快活的一次……」
「不会是前天在桑园那次吧?」
「是在舞都的时候。罂奴说,那次主子和云少夫人在榻上缠绵,她在旁边服
侍。少夫人玩得高兴起来,让她趴在榻边,怂恿主子用脚趾去弄她。罂奴趴在地
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翘着屁股,等主人的脚趾插进来。她说,她觉得自己就
像一个最低贱的奴妓,被主子们当成玩物随意狎弄。可越是这样想,她身子就越
热。主人的脚趾刚插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快要泄身了。」
「罂奴说,主人脚上的力气比手指和那里要大得多,她刚被主人插弄几下,
就感觉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然后从主子脚趾插入的地方,
一阵阵的发麻,主人每动一下,就强烈一分……她说她后来整个人都像要晕厥一
样,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下面像是被人握住一样,一阵阵的收紧,事后主人还
笑话她夹得太紧呢……」
瑶丫头虽然和自己上床之前还是个黄花闺女,玩起来却大胆得很,那天拿罂
奴助兴的事,程宗扬隐约有一点印象,没想到罂奴会记得这么清楚,他好奇地问
道:「你呢?哪次最快活?」
惊理脸上微微一红。
「有吗?」
惊理小声道:「是前天……」
「前天?八月十五?」程宗扬想了起来,脸上却一本正经,「我怎么不记得
了?」
「那天主子喝了点酒,醉醺醺进来让奴婢找包裹里带的糖果。奴婢刚转身,
就被主子按在箱子上,扯开衣裳……」
想起那晚的经历,惊理不由露出娇羞的媚态,「那会儿外面人都在喝酒,奴
婢怕被人听到,不敢作声……主子刚喝过酒,兴致正高,顶住奴婢的屁股就往里
面插……结果插错了地方,弄到奴婢后庭里面。」
惊理咬了咬嘴唇,「奴婢后面被主子弄得火辣辣的,像要裂开一样,又不敢
叫,只好咬牙忍着疼痛,心里怦怦直跳……主子从后面握住奴婢的奶子,一边揉
捏,一边挺弄,肉棒越弄越硬。奴婢趴在箱子上,下面像是被主子弄穿一样,主
子每次插进来,都像是顶到奴婢心口上。奴婢忍着痛,一边听着外面的说笑声,
生怕他们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外面笑声一高,奴婢的心就紧张得要从腔子里跳出
来。」
「奴婢一边盼着主子赶紧弄完,一边又盼着主子不停地弄下去,等主子好不
容易弄完,奴婢两条腿都湿透了……」
程宗扬低笑道:「我说那天干着还挺费劲,你后来怎么会流那么多水?」
惊理在主人笑谑的注视下脸色越来越红,忽然她听到主人吩咐:「把里面的
衣物脱了。」
惊理吓了一跳,「主子,这是在路上……」
「所以我才让你脱里面的。」
惊理外面罩了件丝袍,里面是护体的皮甲。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两手伸进衣
内,将贴身的皮甲飞快地解下来。
一般的皮甲穿卸都是难事,但云氏的拉链坊已经开始大量生产拉链,程宗扬
近水楼台,自然先尽着自己人用。几名侍奴的衣甲都用上拉链,脱起来比一般衣
物还方便得多。
惊理握着皮甲,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的丝袍质地极薄,卸去遮体的皮甲,很
容易就能看出里面的胴体一丝不挂。
程宗扬一手伸进惊理衣内,手指顺着她柔滑的圆臀探到臀下。惊理身体微微
颤抖,窘迫地小声道:「万一有人过来……」
「那你要小心一点了,万一被人看到,可太丢脸了。哈!这么快就湿了?」
惊理双颊像火烧一样涨得通红,心里又是羞窘又是忐忑,生怕主人要在大路
上用她。这里虽是山间,但也少不了人来人往。可她又不敢违背主人的吩咐,万
一紫妈妈知道,说不定会把她裸着身子打发出去,让自己颜面无存。
正惶急间,惊理忽然听到主人开口,「我记得旁边有一条山涧?」
惊理松了口气,连忙道:「镇后有条山溪,离此不远。」
四哥至少一个时辰才能回来,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程宗扬被惊理刚才一番
言语撩拨得心头火起,索性挽着她的腰肢离开大路。
刚走进林中,程宗扬就不老实起来,他把惊理的丝袍提到腰间,让她裸露出
下体。惊理身子依在主人怀中,一手抱着皮甲,一手拉起下裳,丰挺的双峰在丝
袍内颤微微抖动着,那只白滑的雪臀在主人手中一扭一扭地滑动着,传来柔腻而
充满弹性的触感。
程宗扬道:「你这屁股扭啊扭的,我倒想起刘娥了。你们在临安的时候没少
欺负她吧。」
「也没有。只是她有时过来请安,会陪奴婢们过夜……」
惊理说得含蓄,但程宗扬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她们几个把刘娥叫去,私下里
淫玩媟戏。刘娥是岳鸟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颇有些受虐的倾向,这些侍奴都是人
精,少不得把她叫来,轮流奸弄取乐。至于刘娥是羞辱难当,还是乐在其中,只
有她自己知道了。
山中古木森森,林叶间,一条山涧蜿蜒流下。时已入秋,水势回落,原本浸
在水下的乱石显露出来,大大小小布满涧中。
程宗扬有些奇怪,此地离镇子已经不远,可今天山中似乎分外寂静,一路上
连半个人影都没遇到。
惊理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看着四周,一直走到看不到大路的地方,才微微松了
口气。这处山涧人迹罕至,便是被主人收用也无妨。
惊理找了块干净的所在,将皮甲铺在厚厚的落叶上,然后顺从地躺下身子。
山风吹来,湿腻的下体暴露在空气中,传来阵阵令人羞耻的凉意。接着,一
根火热的物体伸到臀间,硬梆梆顶住穴口。惊理咬住唇瓣,主人进入的刹那,她
禁不住低叫一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在主人身下迸出汁液。
程宗扬握住惊理的脚踝,近乎粗野地在自己侍奴体内挺动着,丝毫不顾及她
的感受。惊理顺从地承受着主人的攻伐,脸上媚意越来越浓。
忽然程宗扬停住动作,抬头望石上看去。远处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两人是
在一块岩石旁边找了个背风的位置,那人却是从另一侧走来。过了一会儿,脚步
声停下,却是站在了岩石上,如果往旁边看一眼,肯定能看到这对野合的主奴。
空气中飘一股淡淡的香气,接着一只洁白的玉手伸来,然后是一截皓雪般的
玉腕。程宗扬和惊理屏住呼吸,看着一个少女拿着一只瓦罐,俯着身子试图从山
涧中打水。
可惜水位回落许多,那少女试了几次,都没能够到水面。她小心翼翼地往前
倾过身子,竭力伸长手臂,就在这时,她眼角似乎掠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少
女扭过脸,正与岩石下面一双眼睛对个正着。
程宗扬张大嘴巴,那少女眉目如画,肌肤晶莹如玉,虽然布衣荆钗,却有着
国色天香的风姿,竟然是不逊于乐明珠的绝色。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吹了声口哨。
「光啷」一声,瓦罐跌入涧中,摔得粉碎,那少女像受惊一样向后闪去,随
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发觉自己脸皮厚了许多,这种糗态之下,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对
惊理笑道:「你被人看到了啊,哈哈……」
惊理满面羞惭,连忙拿过丝袍掩住身体。
程宗扬爬起身,想对那个少女解释几句,顶多再给她几个钱,赔她的瓦罐。
没想到站起来一看,岩石上竟然杳无人迹。那个少女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踪影皆无。
程宗扬纳闷地望着四周,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少女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
自己的视线范围。可视野所及,看不到丝毫痕迹。如果不是摔碎的瓦罐,他简直
怀疑那少女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古怪……怎么跑这么快?」程宗扬嘀咕着,突然间变了脸色,「不对!」
远处隐约传来一股气息,虽然很淡,但程宗扬的生死根一瞬间就生出感应:
是死气!死亡的气息!
…………………………………………………………………………………
程宗扬站在路口,神情凝重,这座镇子自己昨日路过时还颇为热闹。然而此
时,整个镇子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惊理从一间酒肆闪身掠出,她眉梢眼角还带着柔媚的风情,但眼神已经变得
冷厉,「里面是空的,并没有动手的痕迹,似乎是主动收拾物品离开。看灶内的
灰烬,大概是昨日午后的事情。」
程宗扬道:「六个时辰之前。镇上死了不下百人。」
程宗扬是从镇上残留的死气作出推断,镇上的死气已经淡得对自己没有任何
益处,而且极为芜杂,似乎镇上突然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大批人口死于非命,
随后其余的居民都离开了镇子。
「是土匪吗?」
「天子脚下,如果出现这么大一股土匪,洛都的官员都可以去死了。」
即使土匪,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就杀掉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把镇上的居民全部
裹挟一空。
程宗扬道:「刚才那个女孩肯定有古怪,先找到她!」
镇上突遇横祸,整个镇子的人死散一空,那个女孩突如其来的在山涧出现,
又莫名其妙地消失,虽然是大白天,程宗扬仍不由背后一阵发凉——不会是撞鬼
了吧?
两人挨家挨户地找过去,幸好镇子很小,不过一刻钟就已经找遍,结果没有
任何线索。
「往周围找!」程宗扬发狠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蒸发了?」
两人从镇子周围开始,逐渐往外扩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程宗扬还是在
南荒的时候,跟着谢艺学过一点分辨行迹的技巧,这次跟卢景混了几天,倒是学
了不少手段。
只是这些手段此时都毫无用武之地,周围可以判断时间的痕迹,最晚也是六
个时辰之前,从那之后,镇上似乎就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程宗扬无奈之下,飞身掠上一棵松树,准备看看远处是否有线索。谁知刚踏
上树枝,鼻端便闻到一缕香气。那香气如兰似麝,香柔淡雅,正是那少女身上的
气息。
程宗扬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心里推算片刻,然后从树上跃下,往另一
棵松树掠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程宗扬第七次攀上松树时,又闻到那股淡淡的
香气。
有了方位和距离,程宗扬只用了一次就找到另一处位置。又连续找到两次之
后,程宗扬可以断定,那个少女绝非寻常,很可能有一种特别的法门,使她能够
在瞬间越过十几步的距离,如果这是轻功修为的话,恐怕连小狐狸都不是她的对
手。
程宗扬越走越远,不多时,一间破旧的小屋出现在山林深处。那是猎户们栖
身的木屋,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贵族在山中建起苑林,猎户们都已经被驱离邙山,
那间木屋也荒废多年,连房顶都塌了一半。
程宗扬盯着木屋,心里嘀咕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少女居然在荒山野岭出没,
住的这种连雨都遮不住的破屋——难道是传说中的狐狸精?
六朝的确有狐族,比如姓苏的妖妇,就是狐族出身。大多数狐族男女都默默
无闻地混迹在人类当中,极少被人揭穿。倒是不时有传言说,某地的花魁其实是
狐族女子,后来突然消失,其实是被人认了出来。程宗扬觉得里面一大半恐怕都
是牵强附会。
假如那少女真是狐女,倒是有趣。据说狐族女子妖媚入骨,一颦一笑都荡人
心魄。在床上更是淫态横生,足以满足任何一个男人的幻想。如果可能,程宗扬
绝不介意再添一个狐女当侍奴。
正想入非非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宗扬回过头,只见刚才那个少女
小心翼翼地走来,她衣摆湿了半边,鞋子也湿透了,一路在落叶上留下一串纤秀
的足印。她低着头,两只白嫩的小手仿佛玉盏一样并在一起,一步一步轻柔地走
着,像是在施展某种奇怪的法诀。
程宗扬估算一下距离,如果自己一个突袭,有九成的把握能把她掳走。但这
么强抢,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
程宗扬咳了一声,然后从树上跃下。少女吃了一惊,抬眼看到是他,玉脸顿
时变得雪白,她并着手,小心往后退去。
程宗扬停下脚步,开口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脸上露出一丝惊惶,她摇着头,慢慢退后,耳侧的发丝忽然微微闪烁了
一下。程宗扬暗叫不好,连忙去追,却晚了一步,那少女又一次失去踪影。
程宗扬毫不迟疑地转过身,果然那少女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出现,正急
切地往木屋跑去。
说是跑,但那少女速度一点都不快,程宗扬两个纵跃,就追到少女身后,接
着脚尖用力,身体弧线一闪,挡在了少女面前。
那少女猝不及防,一头撞到程宗扬胸前,她并起的小手整个印在程宗扬衣服
上,程宗扬只觉得胸口一凉,变得湿淋淋的,那少女手中掬的竟然是一捧水。
「我的水……」少女低叫一声,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免得她再像刚才一样消失。
少女惊惶地说道:「放开我……」
程宗扬可以断定,这个少女并没有修为,与镇上的命案应该没有关系。他好
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要……」少女拚命挣扎,但她的力气还不及一个农妇,根本挣不脱程宗
扬的手掌。
「只要你告诉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放开你。」
少女急得快哭出来,「我不知道……」
忽然木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声又干又哑,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
样。
少女叫道:「婆婆!婆婆!」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缕劲风,朝自己脖颈疾射过来,程宗扬头一偏,一边
拧身挥出匕首,谁知那道乌光在背后尺许处突然上挑,紧贴着他的眼角擦过,却
是一根乌木簪。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那根乌木簪出手的角度精妙之极,如果不是簪上力道
不足,自己这下就要吃上大亏。
程宗扬拉紧少女,然后一脚踢开破旧的房门。
第七章
木屋的房顶榻了半边,另外一半也千创百孔,破旧不堪,但地面打扫得干干
净净,看不到一点灰尘。木屋一侧堆着落叶,昨日刚下过雨,屋里还有雨水的痕
迹,可那些落叶片片干爽,显然是刚换过的。
落叶间铺着一张白色的皮褥,一个妇人躺在褥上,她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不
祥的青气,此时卧地不起,发髻仍梳理得整整齐齐,鬓脚露出几茎白发,虽然只
是一身布衣,神情间却流露出一番别样的威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破门而入,她
竭力想撑起身,但刚才掷出的乌木簪已经耗去她所有精力,身体摇晃几下,便昏
厥过去。
程宗扬松开手,少女扑过去,却不敢动她,只连声叫道:「婆婆!婆婆!」
希望把她唤醒。
「这是你婆婆?」
少女点了点头。
「她怎么了?」
少女凄然道:「婆婆被坏人打伤啦……」
「哪里来的坏人?」
少女忽然想起来,这个男子也是坏人,立刻警惕地闭上嘴巴。
程宗扬放缓口气,「告诉我,镇上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别害怕,我姓程,不是坏人。」
少女露出一脸的不信。
「我是路过的,今天天气不错,那个……你小孩子不懂。」
少女抿着嘴,表示自己很懂。
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叫道:「惊理!」
惊理已经赶来,闻声悄然入内,在程宗扬身后并膝跪下,向少女施了一礼,
然后直起腰,柔声道:「奴婢是主人家的侍奴。」
少女犹豫了一下,微微倾身,向惊理还了一礼。动作虽然稚嫩,却能看出她
的庄重。
惊理道:「方才之事是奴婢失礼,尚请海涵。」
少女玉颊一红,侧过脸小声道:「妾身什么都没看到。」
程宗扬一愣,这女孩年纪不比小紫和乐丫头大多少,一看就是个未出阁的小
姑娘,用的却是已婚妇人的口气自称,难道她已经成亲了?
妇人昏厥中发出几声低咳,干哑得让人怀疑她体内再没有一滴水份。少女瓦
罐早已摔碎,掬来的水也洒了个干净,只能用还沾着水迹的手指轻轻碰触她的嘴
唇。
程宗扬打开腰包,拿出一只水壶递了过去。少女吃了一惊,那只水壶像水晶
一样透明,能清楚看到里面盛的是水。顶部有一个盖子,那男子轻轻一按,盖子
弹开,里面一只壶嘴也随之竖起,精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向程宗扬施礼,低声道:「谢谢。」然后匆忙接过水壶,放到那妇人唇
边,小心喂她喝下。
「咦?」惊理诧异地说道:「这位婆婆中的是追魂夺命掌吗?」
程宗扬道:「你认得?」
惊理摇了摇头,谨慎地说道:「奴婢只有三分把握。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
人,气血逆流,五脏如焚,死时苦不堪言,最多只有……敢问,这位婆婆什么时
候受的伤?」
少女道:「已经有七天了。」
「是了。」惊理神情郑重地说道:「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人,最多只有九
天的性命。」
少女急切地说道:「你能救救婆婆吗?」
惊理轻轻咳了一声,「这要问家主了。」
少女放下水壶,虽然满心忧急,仍郑重其事地向程宗扬行礼,然后细声道:
「敢问公子,可否救妾身婆婆的性命?」
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规矩森严,举止多礼的小美女,看她一丝不苟行
礼的优雅之态,实在是很养眼。尤其是她衣袖扬举间,轻香四溢,让人禁不住陶
醉其中。
程宗扬微一恍神,然后挺起腰,侠气十足地朗声道:「扶弱济困,是我们游
侠的使命!当然要救!」
「啊?」少女惊叫一声,「原来公子是游侠?」
「偶尔。」程宗扬一点都不脸红地说道:「其实我主要身份是商人。」
「……多谢公子。」少女顾不得太多,无论是游侠还是商人,此时能慷慨施
救已经是她唯一的生路。
「我叫程宗扬,不知姑娘姓氏?」
「妾身……姓合。」少女低声道:「合欢之合,女德柔恭之德。」
「姑娘已经成亲了吗?」
少女脸上一红,「……是。请公子救婆婆一救。」
程宗扬看着惊理,「你来。」
「奴婢只有三分把握,只能勉强一试。」惊理道:「不过此地太过荒僻,须
换个地方。小夫人不若先收拾一下物品。」
合德连忙收拾东西,程宗扬向惊理使了个眼神,把她叫到屋外。
「你干嘛呢?」
惊理询问日期的时候,程宗扬心里已经跟明镜一样,什么追魂夺命掌,全是
她胡诌的,无非是想让那个小姑娘乱了方寸。
惊理低声道:「主子看到那张皮褥了吗?」
「那个婆婆躺的?怎么了?」
「那是一张白鹿皮。」
程宗扬想了一下,「是不是很贵?」
「昔日汉国曾以白鹿皮为币,一尺值四十万铜铢。」
惊理这么一说,程宗扬立刻想了起来,白鹿币啊。他当时还在奇怪,这东西
价钱虚高,怎么防伪呢?
「虽然后来汉国废除了白鹿币,但世间仍以白鹿为珍。因为这等通体如雪的
白鹿,只在天子的上林苑才有。」
少女绝美的姿容,拘紧的礼节,重伤之余还能弹出乌木簪的婆婆,天子苑中
才有的白鹿皮……
合德……合德……程宗扬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想了起来,他心里大叫一
声:不会吧!
「无论如何把她救过来!」程宗扬说完,又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行吗?」
「奴婢虽然无能,但……」惊理轻笑道:「卓奴就在此地不远,想必她会有
些手段。」
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是糊涂了。
「合德姑娘,附近有一座上清观,观主与程某相识,不若我们先送你婆婆往
观中救治。」程宗扬怕她担心,补充道:「上清观是太乙真宗一支,如今卓教御
正在观中……」
合德惊喜地说道:「是卓云君卓教御吗?」
程宗扬有些意外,「你认识她?」
合德连忙道:「不是。妾身只是听说过,对卓教御仰慕已久。太好了,」合
德双手合在一起,几乎要喜极而泣,「婆婆终于有救了。」
…………………………………………………………………………………
将合德主奴二人安顿下来,卓云君风姿绰约地走进来,对主人道:「她是被
人击伤心脉,疗伤时又出了岔子,以至于重伤难复。奴婢刚给她调理了经脉,性
命已经无妨。只是伤势拖延太久,要想复原,尚须时日。」
程宗扬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怀里,「她修为怎么样?」
「初入坐照之境。」
程宗扬有点意外,那女人竟然是第五级的修为,「能看出她的来历吗?」
卓云君摇了摇头。
「那位小夫人呢?我看她对你崇拜得很呢。」
卓云君笑道:「奴婢已经问过她了。她幼时遇到一位奴婢门下的女徒,传授
了她一些养气的法门和一点遁形术。倒没想到她竟然能修之有成。」
「什么遁形术?」
「遁影移形而已,虽然可以瞬间移形,但需要行气才能施展,论起来比走路
也快不了多少。」
「她的来历呢?」
「她不肯说。」卓云君道:「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奴婢也没有多问。」
「不急。留她们在这里慢慢调养,慢慢来……喔……」
良久卓云君抬起头,吃吃笑道:「主子身上有惊理的味道呢。」
程宗扬苦笑道:「算了,别折腾了,我还得去镇上呢。」
整个镇子突然间空无一人,这种怪事程宗扬当然不会忘到脑后。但卓云君问
过观中的弟子,都无人知情,倒是有人提到,昨晚看到官府的车马路过,似乎是
有事发生。
卓云君带着一丝醋意道:「让惊理那贱婢去好了。」
「还有四哥呢,你不会想让他找过来吧?」
卓云君道:「往后奴婢陪在主子身边,总瞒不过他们。」
程宗扬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是想放弃一切,跟自己走了。他点了点头,「也
好,你到时就退隐吧。」
卓云君眼中露出一丝感动,一个太乙真宗的教御和一个供主人寻欢的侍奴,
这两种身份的价值不啻于天壤之别。可自己只微微露出口风,主人就答应下来,
宁愿选择一个不能露面的奴婢,也不勉强她留着教御的身份为己谋利。这个选择
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主人而言,份量可都重得很了。
「主人夜间来么?」卓云君伏在他膝上,柔声道:「奴婢推了今晚的祈福法
事,好好让主人开心……」
「难说。」程宗扬对她也没有什么隐瞒,坦然说了他们对吕氏兄弟的疑心,
准备潜入颖阳侯苑中,查清事件的根源。
卓云君道:「奴婢陪主人去好吗?」
卓美人儿的修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程宗扬苦笑道:「你还真不怕被四
哥他们认出来啊?」
「即便被人耻笑,奴婢也不在乎。况且以幻驹、云骖两位的眼界、见识,未
必便会耻笑奴婢。」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去,打扮漂亮一点。真要被他们认出来,我也好有
面子。」
卓云君笑道:「奴婢知道了。」
「还有,」程宗扬郑重地说道:「好好照顾合德姑娘,别欺负她。」
「那位小夫人堪称国色,难怪主人心动。不若奴婢收她为弟子,让她给主人
侍寝好了。」
「别乱来。」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的身份一点都不
简单……」
…………………………………………………………………………………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程宗扬沿山路一路走来,眼看小镇已然在望,忽然皱
了皱眉,心里升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程宗扬脚下微微一拧,把鞋子的后跟踩脱,然后弯腰装作去提鞋子,不动声
色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
用黄土铺过的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出任何异样,两侧的山林一片幽静,前面
不远就是那座镇子,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程宗扬提好鞋子,然后直起腰,一手按住腰间的短剑,若无其事地往镇中走
去。
小镇仍然一片死寂,连山中常见的鸟雀也不见踪影。程宗扬越走越慢,突然
间脚步一顿,右手拔出短剑,头也不回地往后刺去,同时抬起左臂,斜身一个肘
击。
那柄短剑早已换成真货,程宗扬蓄势已久,一出手就凌厉无匹。但他的短剑
其实只是虚招,真正的杀着是左臂的肘击——他左手早已握着珊瑚匕首,刀身紧
贴肘部,如果有人挡格,必然会吃上大亏。
短剑不出所料地刺了空,接着肘后一沉,被一只手掌按住。匕首锐利的锋刃
穿透衣袖,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意,往那人掌心刺去。
谁知那人反应奇快,匕首锋刃刚一露出,他的手掌已经松开,随即闪身往后
退去。
程宗扬转过身,不由松了口气,「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
斯明信脸色阴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了摇。
程宗扬警觉起来,旁边真的有人!他用口型问道:「谁?」
斯明信一言不发地跃起身,羽毛般落在檐上,然后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伏在屋脊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能俯视外面
的大路。远处一列队伍正从山中往出山的方向行去,车马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
尽头。队伍最前方是一队黑甲朱衣的骑兵,他们一手执旗,一手提着长戟,火红
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吕」字。
程宗扬低声道:「颖阳侯不在这个方向,车上会是哪位侯爷?」
斯明信默不作声,只微微示意。
程宗扬一愣,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车队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瞎眼乞丐正
翻着白眼,拿着一根破竹竿,摸索着前行。不是卢景还会是谁?可他应该是在城
中的襄邑侯府,怎么跑到山里来了?
队伍越行越近,一队甲士纵马驰来,抢先守住镇口,警惕地望着四周。
程宗扬稍微往后退了些,避开骑手的视线范围。
队伍里的车舆不下数十乘,最华丽的一共五乘,位于车队中央。前后两乘是
普通的敞开式马车,上面坐的是襄邑侯的门客,他们不时拱手,向主人祈福。里
面两乘用硬木做成车厢,外面包着厚厚的犀牛皮,车窗垂着帘子,车辆驰过时,
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似乎是襄邑侯姬妾的车乘。最中间一辆四轮大车,宽及丈
许,车身用檀木制成,车窗包着黄金,周围镶嵌着各种珠玉,车顶装饰着一株通
体赤红的珊瑚树,在阳光下宝光四射,华丽无匹。
程宗扬赞叹道:「四哥,咱们把这车抢过来,可就发了。」
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车舆四周簇拥着上百名持戟的甲士,然后是两排徒步的
侍从,外围还有数队游弋的铁骑,就是一只兔子,闯进车队也逃不掉。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命的。就在车舆驶过镇子,戒备的甲
骑放松下来准备返回的时候,一轮弓弦疾响,数支利箭飞出,射翻了几名甲士,
车旁的侍从立刻大乱。接着从两边的沟渠跃出几名大汉,他们挥舞着长刀闯入车
队,往中间的车舆杀去。
队伍中惨叫连连,却是车舆旁一名军官大声下令,那些甲士立刻举起长戟,
将周围乱跑的侍从不分男女一律刺毙。
剩余的甲士则往后退去,牢牢守住车舆。那些大汉的长刀显然敌不过甲士的
长戟,他们原本准备趁乱引开甲士,然后围攻襄邑侯的车驾。但那些甲士丝毫不
为所动,反而收缩队型,寸步不离车舆,顿时让那些刺客的谋划成了泡影。
与此同时,周围游弋的铁骑迅速冲上前去,他们在途中已经展开队型,将来
袭的刺客包围起来。
那名侍立在车舆旁的军官拔剑大喝,「前!」
守卫的甲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长戟如林般刺出。那些刺客腹背受敌,不多
时就或死或伤,无一逃脱。
即使遇袭,驭手仍没有勒住马匹,车舆在甲士的簇拥下缓缓向前,似乎对周
围被屠的刺客不屑一顾。
车官回剑入鞘,对车内抱拳道:「刺客已然伏诛。」
片刻后,车内有人说道:「很好。」
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忽然一动,一片车轮般的寒光破土而出,以雷霆万钧
之势从车厢底部狠狠斩入。断裂的车轴从彀中脱出,一只车轮迸飞起来,撞翻了
两名甲士。车厢猛然一斜,撞在地上,随着巨大的惯性将路面划出一道深沟。
潜伏在地下的壮汉劈开车底,宛如一头猛虎,带着纷飞的木屑闯入车厢。刹
那间,车内惨叫声便响成一片,鲜血像泉水一样从破碎的车底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围的甲士都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离车
舆最近的军官反应最快,他一把推开驭手,拔剑往车门劈去,试图闯进车内。但
刚劈了两剑,车门轰然破裂,一柄巨斧猛然劈出,从他肩头一直劈到腰间。
那名壮汉咆哮着抡起重斧,锋刃所及,坚硬的檀木厢板仿佛纸片般被撕开。
车顶歪到一边,那株珊瑚宝树坠落下来,摔成数段。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整
辆大车就被重斧劈碎,淌满鲜血的板壁四分五裂,车内那些衣饰华丽的男女来不
及反应,就被尽数斩杀,再无活口。
那壮汉放声大笑,「痛快!痛快!」
四周的甲士围拢过来,举戟往车中攒刺,壮汉旋风般闯出,一连砍杀数名甲
士,所向披靡。在他的冲杀下,失去指挥的甲士队形很快变得混乱。他挥斧砍断
两支长戟,顺势将一名甲士头颅劈开,足不停步地往外杀去。
甲士无头的尸身往后倒去,忽然身体一震,一支长矛毒蛇般从他胸口刺出,
悄无声息地穿透皮甲,没入那名壮汉的背脊。
壮汉狂吼声中,回身一斧,将那具尸体劈飞半边。尸体颓然倒下,露出后面
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原来是扶风戴霸戴大侠,果然好身手。」
戴霸背上血如泉涌,脸上却毫无惧色,鄙夷地说道:「无耻鼠辈!」
黑衣人狞笑道:「戴大侠自负英雄,可惜英雄偏要自寻死路。今日死在我这
鼠辈手里,戴大侠也该瞑目了。」
戴霸长声道:「戴某斩杀吕冀贼子,为天下除害!纵死无恨!」
戴霸挥斧力战,又斩杀几名甲士,终究寡不敌众,被长戟接连刺中。他将两
柄重斧狠狠扔出,砸翻了数名甲士,然后盘膝坐在破损的车内,放声大笑,坦然
受死。
「等等!」前面一辆车舆突然有人开口,「退下。」
甲士收起长戟,潮水般退开。接着车舆的后门打开,一名留着两撇美须的俊
俏男子从车上跃下,一边吩咐侍从举起锦幛,将中间几辆车舆围遮起来,一边叫
来几名黑衣护卫,守在车舆旁。
两名姬妾撩起纱帷,挂在金钩上,车内一个披头散发的肥胖男子抚掌大笑,
「蠢货!以为这点伎俩便能刺杀本侯吗?」
戴霸身上鲜血淋漓,仍然大笑不止,意态豪雄。可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他不
禁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一名戴着铸虎面具的黑衣人从后
面掠来,一刀从他足后抹过,将他的脚筋齐齐切断。戴霸轰然倒地,身上数处伤
口同时溅出鲜血。
吕冀冷笑道:「你家主人弄丢了本侯的马匹,本侯不与他一般计较,只让他
赔偿五千万钱,你家主人居然只肯出三千万!如此不把本侯放在眼中,真是世间
少有!」
「吕冀!你这个阴毒贼子!讹诈不成,竟然诬陷我家主人!」
吕冀哂道:「看来你家主人在狱里还没想明白,竟然敢派人刺杀本侯,好大
胆子。」
戴霸吼道:「戴某此举乃是为苍生除害,与家主无关!」
「你以为本侯会信吗?」吕冀喝道:「来人啊!废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到牢
里!」
「吕冀狗贼!」戴霸厉声道:「有种杀了我!」
「你们这些游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吕冀道:「去告诉你家主
人,他的家产已经被官府变卖一空,所得十万金铢,尽数抵偿本侯马价。至于其
他……秦宫,查出来了吗?」
那名俊俏男子躬身道:「回家主。奴才已经查明,其母原是我吕氏婢女,多
年前从主人库中偷盗白珠十斛,逃亡扶风,现已捉拿归案,重新纳入奴籍。其家
产变卖已尽,尚欠白珠数斛,请家主准许,以其妻女偿债。」
吕冀一挥手,「准!」
黑衣人用尖刀刺进戴霸肩窝,废了他的手臂,戴霸仍在破口大骂,最后被打
碎牙齿,强行拖走。
…………………………………………………………………………………
车队重新开始行进,程宗扬悄悄松了口气,回头看时,不由错愕,本来在他
旁边的斯明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却有一个黑衣人趴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
一动不动。
程宗扬暗道自己太过大意,竟然忽略了襄邑侯在途中遇袭,门下的扈从肯定
会追查周围是否还有刺客的同党。如果不是斯明信出手,自己此时早就被襄邑侯
的手下围住了。
程宗扬刚准备从屋上下来,又赶紧停住。两名黑衣人并肩过来,其中一个说
道:「施十三呢?怎么还没有出来?」
旁边那名黑衣人低声道:「小心些,说不定还有刺客。」
黑衣人点了点头,戒备地看着四周,却没注意到他的同伴话音刚落,就被一
柄弯钩从后钩住脖颈,悄无声息地切穿喉咙。
弯钩切入的角度冷静而又准确,力道更是精细之极。那名黑衣人鼓起的眼睛
瞬间变得灰白,由于钩锋是斜着向上,喉间鲜血没有飞溅,而是顺着他的脖颈淌
下。
黑衣人抽了抽鼻子,「不好!有血腥味!」说着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瞎眼的
乞丐举起破碗,「呯」的扣在他面门上。黑衣人颅骨尽碎,直挺挺跪在地上,然
后倒在一旁。
斯明信收起翼钩,提起最初那名的黑衣人,轻烟般往镇后掠去。卢景向程宗
扬打了个手势,「走!」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刚才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专门留的活口,难怪自己没有感
受到死气。他从屋上跃下,三人绕了一个大弯,一直奔出数里,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呼了口气,「五哥,你怎么会从山里出来?」
「还不是吕冀那小子。」卢景翻了翻白眼,「我找了门人打听,说他去了菟
苑,不在府中。我刚摸到地方,他的车马又出门要回洛都。」
程宗扬笑了两声,问道:「那个胖子就是襄邑侯?」
「没错。」
「他的苑林也在北邙?」
「看到那座楼观了吗?」卢景用竹杖挑开枝叶,指向远处山顶上一座高楼,
「从那里往西,就是他的苑林。」
「看起来挺大啊。」
「一般吧。」卢景道:「东西六十里。」
「六十……里?」程宗扬叫道:「这也叫一般?」
「没见识。」卢景对他的失态嗤之以鼻,「吕家最大的一处苑林,从荥阳直
到弘农,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
程宗扬彻底无语了。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这还能叫苑林吗?面积都
赶上一般的国家了。吕氏这后族真不是白叫的。
斯明信一掌将捉来的黑衣人拍醒,两人搭档多年,配合默契,卢景开口询问
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清醒过来,随即露出怒色,「某乃襄邑侯门下宾客!」
卢景哂道:「什么宾客?不就是狗腿子吗?」
黑衣人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连襄邑侯也敢招惹!小心灭族之祸!」
「真猖狂啊。」卢景摇了摇头,「听清楚: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
么名字?」
黑衣人面带冷笑。
「我数到三,」卢景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二……」
不等他数完,斯明信翼钩一挑,划开那名黑衣人的袖子,然后钩锋钩住他肘
下,转了半圈。
黑衣人牙关「格」的咬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这三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徒。
但紧接着,他眼中的杀气就变成了恐惧。
斯明信根本没停,把他肘下的皮肤浅浅切开,然后手指伸进他的伤口,扯住
他的皮肤往下剥去,动作又快又稳,而且没有丝毫犹豫,好像他剥的不是皮肤,
而是一只手套。
黑衣人眼珠险些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皮肉像剥手套一样剥开,一
直剥到腕间,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皮下的肌肉筋络血管全都暴露在外。
「嗷——嗷——」黑衣人嚎叫起来。
「三!」卢景这时才数完最后一个数。
「施十三!」黑衣人惨叫道:「我叫施十三!」
卢景一点都不着急,仍是慢条斯理地问道:「做什么的?」
「襄邑侯门下死士……别剥啦……嗷嗷……」
「平常都干些什么?」
「杀人!杀人!」
「杀什么人?」
「侯爷的仇家!」
「你杀过谁?」
「宛城令!吴树!」
「为什么杀他?」
「他杀了侯爷的门客!」
「初九夜间,你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张大嘴巴,舌头像打结了一样。
卢景盯着他,「初九夜间——吕冀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嘴巴哆嗦起来。
「一……」
「上……上汤!」
程宗扬耳朵早已竖了起来,紧张地听着他的回答。
卢景慢慢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那天……」施十三嘴巴哆嗦着,似乎对吐露的信息极为挣扎,忽
然他舌头一吐,牙关猛地咬紧。
他这一下全无征兆,卢景与斯明信同时出手,却晚了一步,施十三已经生生
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施十三口中鲜血狂喷,眼睛狠狠盯着三人,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他舌
头已经断,即使这几个狂徒手段再毒辣,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死士……」卢景嘀咕一句,抬掌拍碎他的脑门。
第八章
「什么?你把东西放在了颖阳侯车上?」
「嗯。」
程宗扬目瞪口呆。斯明信潜入颖阳侯的私苑,正遇上吕不疑奉诏入宫,苑中
的仆从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他索性把摄像机藏在一只漆匣内,看着侍女送到
车上,才悄然退出。
「放在盒子里面怎么能用?」程宗扬直想揪头发,那是摄像机,不是法器。
斯明信简单说道:「我试了。」
程宗扬呆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由于自己对那只摄像机的款
式太过熟悉,潜意识中以为它和普通摄像机那样,需要用镜头对准目标才可以摄
录。但那只摄像机分明能实现立体摄像的效果,可以说它的图像捕捉方式远远超
过了自己的认知,绝不是简单的感光方式。
自己出于惯性思维,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传统以外的摄像角度。但在斯明信看
来,这东西就是一件法器,影月宗能够千里传形,没道理放在盒子里就不能用。
结果误打误撞,倒是发现了它另一项功能。
「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卢景对程宗扬的担忧不以为意,「那就再拿回来。」
程宗扬又想揪头发了,他实在不好开口,那里面存了不少不能拿出来让人看
的东西,万一被人看到,自己可就创造了六朝艳照门第一男主的光荣历史纪录。
但这会儿木已成舟,他只能祈祷那只摄像机千万别被人发现,即使被发现,
也不要有死丫头那种聪明到变态的家伙,能摸索出来怎么使用。
这会儿颖阳侯的车舆多半已经驶进洛都,自己再着急也是白搭。程宗扬只好
抛开担心,「奇怪,今天算是赶巧了,颖阳侯入宫,襄邑侯也入宫,难道宫里发
生了什么事?」
卢景道:「如果有大事发生,迟早会传出来。」
程宗扬思索片刻,忽然道:「我们在汉国官方有没有人?」
卢景和斯明信同时摇头。
「这样不行,消息太不灵通……」程宗扬想了一会儿,然后道:「现在咱们
怎么办?」
三人原本计划好分头行事,结果盲眼的胡琴老人不在,颖阳侯和襄邑侯先后
入宫,好不容易抓了个襄邑侯的亲信,结果是个死士。折腾这么久,一点有用的
信息都没有得到。
斯明信道:「回。」
…………………………………………………………………………………
襄邑侯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开,新任的洛都令立即派出人手,在洛都十二座城
门前都设置了关卡,由北军士卒逐一盘查来往的行人。与此同时,执金吾的缇骑
也四处出动,大肆捕拿刺杀襄邑侯的人犯。
这样的盘查当然难不住程宗扬等人,他拿出宋国官方出具的文牍,验明本人
无误,便顺利入城。卢景还是装成乞丐,除了被人不耐烦地推搡几把,倒也没有
人来为难他。至于斯明信,程宗扬原以为他会使出什么神出鬼没的手段让自己大
开眼界,没想到这位晴州第一杀手老老实实取出一份路传,上面的身份是阳泉暴
鸢,一名从秦国远游来的学子。
「还真有姓暴的?」程宗扬笑道:「我还以为是编的呢。」
斯明信阴沉着脸道:「捡的。」
卢景道:「一张纸而已。老四还拿着它去过皇图天策呢。」
「艺哥不也是在皇图天策上过吗?」
「没错。他们两个是同年。不过那时候老四和老三整天打架。」卢景笑嘻嘻
道:「老四被打得可惨了。」
斯明信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人多。」
卢景一点都不留情面,「那是老三人缘比你好。再说了,就算单挑你也打不
过他啊。」
斯明信默然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黯然。接着,卢景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
程宗扬本来只是好奇,没想到一时口快,触动了两人的伤心事——在星月湖
剩余的七骏看来,如果不是他们闹得不可开交,谢艺也不会孤零零死在南荒,身
边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江州之战后,斯明信、卢景和萧遥逸果断交出兵权,也不
乏引疚的成份。
「咦?」程宗扬四处看着,想找个由头岔开话题,却看到一名书吏在街头一
块木板上写着什么。
汉国极少张贴告示,通常会在街头竖一块木板,由书吏当场书写。此时书吏
写的就是襄邑侯遇刺,行凶者被一网打尽,同时追捕余犯。但程宗扬在意的是另
外一块木板。
那同样是一份官府出具的告示,刚写完不久,墨迹尚新。上面用严厉的口气
指责有人私自闯入襄邑侯的菟苑,盗窃财物,被襄邑侯的门客人赃俱获,报官惩
处。新任的洛都令对于这桩自己刚上台就接手的案子十分重视,下令严查。经过
一夜的追索,抓获私闯菟苑的罪犯——包括主谋、同谋、包庇者在内,共一百余
人,按律全部问斩。而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一名路过的胡商,在苑中打死了
一只兔子,被襄邑侯的门客抓到。
这份告示背后所透露出来的襄邑侯的飞扬跋扈,让程宗扬目瞪口呆。他知道
汉国的外戚势力极大,却没想到会大到这种地步。而新任洛都令的雷厉风行,也
让程宗扬大开眼界。仅仅因为一只兔子,就一口气处斩逾百罪犯,比起宁成也不
逊色。但宁成是对当地豪强下手,这位新任的洛都令却是狂拍豪门的马屁,既讨
好了襄邑侯,又拿平民的性命给自己树威。
他终于知道那座镇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人迹全无,除了处斩的上百人以外,
镇上一多半居民都因为此案被关入牢中,严加盘查追问,剩下的也逃散一空。
「真的是兔子吗?」程宗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书吏看了他一眼,斥道:「是襄邑侯的兔子!」
程宗扬赶紧闭嘴,万一惹上麻烦,把自己扔到黑牢里蹲几天,那可太冤了。
书吏没有再理会他,写完缉拿刺客余党的告示,然后甩尽墨汁,把毛笔簪在
冠侧,叫来两名啬夫,让他们向民众解释告示的内容。
三人没有多留,看完告示便即离开。
…………………………………………………………………………………
回到鹏翼社,卢景与斯明信叫来蒋安世,布置社中事务,还有万一出事时的
退路。程宗扬则把敖润、冯源、富安和高智商叫到一处,先问道:「大伙在洛都
有没有什么门路?」
众人齐齐看向富安。
富安道:「咱们在汉国人生地不熟的,不过宋国在洛都设有驿馆,馆里的都
头是禁军出身,以前当过太尉的亲兵,在这边多少有点门路。」
程宗扬道:「我去见见他。老敖,把咱们带的东西,还有钱铢都收拾一下,
这几日我要用。」
「成!」
富安道:「程头儿,你找他什么事?我先去给他透透风。」
「打听一下汉国朝廷的情形,最好能知道谁敢收钱又能办事的。」
高智商道:「那找他干嘛?找老冯啊!」
「谁?」
「冯子都啊。我们昨天刚喝过酒。汉国最有权的就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
老冯是霍大将军最亲信的家奴——名头有点不好听,可面子大得很。洛都人都知
道,霍家的冯子都,吕家的监奴秦宫,连一般的官员都要巴结。」
程宗扬想起襄邑侯车舆旁那个俊俏男子,原来是和冯子都同样的身份,「你
们都混到一块儿喝酒的地步了?」
「我不是带了几坛内府流香吗?老冯喝得眼都直了,还跟我说,明天就跟霍
大将军告假,去游冶台玩上十天半月。」
「小心把牛皮吹破了。」
「怎么是吹牛呢?咱们游冶台那场面,绝对能把老冯给镇了!」高智商拍着
胸膛道:「师傅,你放心,我给你安排妥当!」
程宗扬道:「都别耽误,能动的关系都动起来。」
「是!」众人应了一声,各去办事。
冯源留了下来,「程头儿,你叫我?」
「你和会之联系一下,第一件事:当初向云氏借的三十万金铢,下月初就要
到期,让他准备好资金,以铜铢为主。」
这些天都是冯源负责与临安联络,听到家主吩咐,当即提笔记下。
「第二件事:让他放出消息,云氏的铜山已经挖空,从七月初就再未出过铜
矿。」
冯源吓了一跳,「程头儿,这消息藏都来不及呢。就算是真的也不敢往外说
啊。」
「放心吧,我跟云老哥商量好的。」
「为啥啊?这要说出去,云氏恐怕要吃大亏。」
「云氏有两座铜山,挖空一座也倒不了。」
冯源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记下。
「第三件事:让他把手边的事情办完,其他交给清浦,然后带上老婆,以最
快的速度来洛都!」
冯源一头雾水,但还是认认真真记完,然后抬起头,「程头儿,你这是……
要办大事?要不要给老祁和长伯他们也去个信?」
「这事老祁办不了。长伯……就不用了。」程宗扬估算了一下手头的实力,
「有四哥五哥足够。」
冯源收好纸笔,前往静室等待远在临安的林清浦与他联络。
程宗扬起身在室内踱着步,又在心里仔细推敲一遍。
以铜铢偿还云氏借款,同时放风称云氏铜山挖空,是程宗扬与云秀峰、云苍
峰商量好的。依照程宗扬的计划,这次收购粮食的总量将超过五百万石,如此大
手笔的购入粮食,无疑风险巨大。经过去年一番炒作,粮价居高不下,如今稳定
在每石八枚银铢,比去年每石三枚银铢高出近两倍。而今年各地普遍出现欠收,
粮价下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秋粮上市会对市场产生冲击,程宗扬估计,底
限也在每石六枚银铢以上。这种局面之下,打压粮价难如登天,一个不慎,很可
能把自己抛出压价的粮食也全赔进去。
既然粮价难以下跌,程宗扬索性另辟蹊径,让钱铢涨价。云氏铜山挖空的消
息传开,铜铢必定产生稀缺,推动其价值上涨,等于提高购买力,变相使粮食降
价。这则消息对云氏的影响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云氏两座铜山本身就已无铜,
一直是用白银购买铜料,铜山挖空的消息传开,最多引起铜料价格上涨。但铜料
上涨,铸出的铜铢购买力同样提升,对云氏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
至于对云氏信誉的打击,程宗扬也留有后手——完成收购的大体目标之后,
程宗扬会与云氏商会联合宣布云氏入主首阳山铜矿,甚至自己再编出几个铜矿来
都行,让铜铢回归于以往的价值。
在这一轮博弈中,盘江程氏与云氏商会通力合作,双方尽全力以低廉的价格
购入所需的粮食,云氏还将得到首阳山铜矿的稳定铜料来源。而收益最大的,则
是盘江程氏——只要宋国信守承诺,程宗扬手里等同于钱铢可以用来缴税的纸钞
同样水涨船高,而他的成本比铸钱低得多。
这些事自有两家商会分派在各地的执事、朝奉打理,程宗扬只用提供思路,
制定目标,不需要事必躬亲。他现在大半的心思都放在汉国。
当初在临安,他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朝中群奸毕至,朝堂上一眼望去除了
奸臣还是奸臣,看不到半个好鸟。可到了汉国他才知道,还有比宋主更惨的。宋
主手下奸臣再多,也没有哪个臣子敢圈起纵横数百里的私人苑林,也没有哪个臣
子有冯子都、秦宫那样气焰嚣张的豪奴。
太后强势,外戚跋扈,朝有权臣,野有游侠,内则王侯,外则豪强,天子想
办点事,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酷吏——这些酷吏全靠天子撑腰,没有天子的支持,
立刻就是过街老鼠。本来应该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可程宗扬在旁边瞧着,汉国这
天子和酷吏倒是有种相依为命的凄凉感,双方略一松手,说不定就会被各路强徒
撕碎吞食。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如果程宗扬能够选择,肯定会远远离开汉国这风雨欲
来的是非之地。但现在他不但不能一走了之,反要逆流而上,因为小紫在这里。
汉国局势的复杂远远超过自己的想像,朱老头与汉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
不是秘密——巫宗为什么有勇气将他们邀至洛都?
虽然没有任何征兆,但程宗扬已经仿佛嗅到剑玉姬的气息。汉国局势如同乱
麻,程宗扬不相信剑玉姬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如果只是单纯的宗门决斗,小紫背后有老头撑腰,再加上斯明信、卢景和卓
美人儿,就是和巫宗血拼一场,程宗扬也丝毫不惧。可剑玉姬从来都不是只与人
决战江湖的枭雄。在建康,巫宗刚刚落脚晋国,势力就渗透进宫中;在临安,剑
玉姬大方示好,摆出全线撤退的姿态,寻求合作,却有意在蔡元长处暗露锋芒。
如今的洛都,巫宗更是经营多年,势力远非初涉晋、宋可比。这么强的势力,
却不露丝毫痕迹,只能说明剑玉姬暗中掌控之强。
动手的话,无论单挑还是群殴,自己都有人。可如果剑玉姬来个花的,上升
到玩政治的高度,自己这边一群外来户,加上老头这个狗一样被撵到南荒的丧家
犬,不用斗就已经输了。倒不是自己小看斯明信和卢景,这活儿他们不专业啊。
就是把孟老大也请来,星月湖八骏全捆一块儿,玩政治这种脏活儿,也未必
能斗得过奸臣兄和他家娘子这对绝配。
程宗扬的不适感是从进入洛都开始的。当初在舞都时,还算顺风顺水,现在
回想起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突然在舞都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布置,以至于来
不及对付自己。但到了洛都之后,伊阙被劫杀婢女,严君平的失踪,上汤脚店引
出的一连串血案,湖阳君、颖阳侯、襄邑侯……种种线索搅成一团,每根线索都
似乎很长,每根线索都似乎没有尽头,让他有种使不劲的无力感。
直到今日三人分头行动无功而返,程宗扬才猛然省悟过来:这些事情也许并
非某个人的阴谋,也许仅仅偶然的巧合,但无力突破,正说明自己在这场角逐中
已经处于彻底的下风。
在建康时,萧遥逸本身就是顶尖的贵族,自己打交道的不是云家这种富可敌
国的大商人,就是王茂弘这种掌握朝局的重臣,接触到的都是最核心的信息。在
临安时,自己来往的是贾师宪、高俅、蔡元长……一直到太后刘娥,把握到的同
样是最核心的机密。
在汉国,自己却游离于朝堂之外,奔走于市井之间。襄邑侯、颖阳侯这样的
人物都是自己遥不可及的存在,想得到最核心的信息,根本无门可入。
程宗扬原想在汉国低调行事,黑魔海大祭结束,就立即返回临安。但现在他
意识到,如果仍然被隔离在朝堂之外,对高层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甚至连颖阳侯
与襄邑侯入宫是应太后之召还是天子之召都无从知晓,也许自己只能狼狈逃回临
安,甚至再没有返回临安的机会。
这是程宗扬第一次主动去接近权力,只为了从那个圈子里得到自己必须知道
的信息,为自己提供生存的机会。
小紫把卓云君从龙池召到洛都,自己能做的是把秦会之搬来,让奸臣兄去发
挥他最擅长的能力。既然举目皆敌,那就把汉国这漟浑水彻底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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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智商行动极快——也说明他和冯子都确实有点交情。一个时辰后,他就赶
回鹏翼社,说已经订好地方,安排冯子都和师傅见个面。
高智商道:「金的银的那小子都不稀罕,送得少了没面子,送得多了——连
他都觉得多,那真就太多了。师傅,把你的杯子给他拿两个。一个不行,那种稀
罕东西,他肯定要孝敬给大将军。给两个他还能得一个。」
程宗扬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除了给一众兄弟和自己女人准备的礼物,
还有一堆杯子,原来打算给桓歆、张少煌等人。那些杯子都是看起来挺普通的塑
料杯,因为轻便易带,他各种花色挑了十几个,这时取出选了两只。
「还有那个贵宾卡。那小子本来还推三阻四,一听说游冶台就是师傅开的,
立刻肃然起敬,把手头的事全推了,就等着咱们过去。」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占了游冶台的光,一时间有想法干脆把游冶台搬到
洛都来。不过转念一想,以冯子都等人的肆意妄为,游冶台少不了天天上演争风
吃醋的大战,自己能在洛都立足之前,还是不搬为妙。
程宗扬带好物品,然后与高智商骑了马,往订好的酒肆赶去。
路上程宗扬道:「那个小胡姬呢?」
高智商笑嘻嘻道:「订的就是她家的酒肆。」
「行啊,肥水不落外人田。」程宗扬笑道:「小子,现在还是外人吗?」
高智商一脸得意,「谁让那妞说我是她丈夫的?那天揉着揉着,我们就滚一
块儿去了。她开始还害羞,被我哄了几句,就红着脸不作声。我一看有戏,当时
就把她按在席子上把她办了,嘿!那妞还是个雏儿呢。她那双眼睛碧蓝碧蓝的,
看顺了还挺好看……师傅,我没丢你的脸吧?」
「干!你真的干了?太禽兽了吧你!」
「她愿意我也愿意,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要娶她?」
高智商头摇得拨郎鼓似的,「那怎么可能?我要娶老婆肯定要娶个门当户对
的。她是个胡姬,我怎么能娶她?我爹的脸往哪儿搁?纳个妾还差不多。」
「你跟她说了?」
「我说,只要她愿意,我就带她回家。」
「她答应了?」
高智商一脸郁闷地说道:「没有。她说还是我留在洛都,帮她打理酒肆。」
「等会儿——你没对她说你是谁?」
「那怎么能说?」高智商严肃地说道:「万一走漏风声了呢?她只知道我叫
甄厚道,是羽林天军的牙将。」
「牙将?」
「说当兵可不行。」
「你小子太没良心了吧?」
「师傅你别生气!别打!别打!富安也说了,我这事儿办的,缺了那么一点
点小德。」
「富安怎么说的?」
「他让我小心些,走的时候悄悄的,免得揭穿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过来!」程宗扬勒住马,铁了心抽这小子一顿。
高智商虽然浑不吝,但看到师傅的脸色也知道不妙,一脸心虚地说道:「师
傅,我哪儿做错了?我改!真改!一定改!」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我要是打死他,该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就在这时,忽然旁边一阵喧哗,程宗扬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
不小心闯到皇宫里了。
自己只顾着与高智商说话,不知何时来到一条长街。整条长街宽近十丈,全
以青石铺成。两边是两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竟然是两座隔街相望的宅邸把一
整条长街全给占了。其中一座大门高及三丈,单门楼就有三层。大门外立着两座
阙楼,虽然比宫城的略小,但精细远远过之,柱壁雕镂,穷极华奢。
阙楼下,一个青衫文士正被一群粗壮的家奴连踢带打的赶出来。
那文士抱着一支卷轴,一边被打得连滚带爬,一边道:「在下是向襄邑侯爷
献画的!哎哟!」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襄城君的宅邸!滚蛋!」
「襄城君和襄邑侯不是一家的吗?」
「两座府呢!快滚!」
文士好不容易才躲过那帮豪奴的拳脚,他一手紧紧抱着卷轴,一手摀住淌血
的鼻子,青衣上满是鞋印,狼狈不堪。
忽然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挡在面前,文士抬起头,只见马背上一个年轻人正深
深望着他,然后问道:「你是丹青师?」